正文 第三十二節

毓賢到京一個多月了。由於徐桐等人的支持與揄揚,成了很出風頭的人物。提起不怕洋人的「英雄」,群相推許,毓賢第一。

因此,這天載漪宴客,等毓賢一到,寶石頂子的王公貝勒,無不起身相迎,奉為上賓。載漪更為親熱,「佐臣、佐臣」叫個不停。

到入席之時,載漪尊毓賢入首座,而毓賢說什麼也不肯,口口聲聲:「朝廷體制攸關,決不可越禮。」

所持的理由光明正大,載漪只好依他。於是依照爵位序次:庄親王載勛坐了首席;其次是小恭王溥偉的生父、郡王銜的貝勒載瀅;再次是載漪的胞弟,輔國公載瀾;然後方是毓賢;還有個陪客也是內務府的漢軍,戶部右侍郎英年。連主位的載漪,六個人團團坐定吃生片火鍋。

行過一巡酒,話題轉入義和拳,談到袁世敦平原剿匪,毓賢大喝口酒,搖搖頭將杯子放下,不勝感慨地說:「當今國勢日墮,由於民志未伸。曾文正在日,我樣樣佩服,就是辦天津教案,殺好些義民替法國領事豐大業一個人抵罪,地方官還遭嚴譴,辱國太甚,民氣不舒,這件事做得錯盡錯絕。如今還要再殺拳民,助長洋人的驕囂之氣,無異自剪羽翼,開門揖盜,萬萬不可!」

這番話在載漪聽來,覺得義正辭嚴,大為佩服,「佐臣!」他情不自禁地說:「公道自在人心!老佛爺知道你忠心耿耿。山東且讓袁慰庭去胡鬧,包在我身上,不出三個月還你一個巡撫。」

毓賢心中一喜。不過他為人向來喜歡擺出一面孔「富貴於我如浮雲」的神情,所以不便當筵道謝,只說:「國事蜩螗,只想多做點事,報效朝廷,名位在所不計。王爺看得起,那怕在虎神營派我當個管帶,亦所樂從。」

「笑話,笑話!」載漪停了一下,胸有成竹地說:「我自有道理。」接著又問:「佐臣,你看大刀會、義和拳,到底管用不管用?」

「當然管用!」

「佐翁,」英年問道:「說義和拳有神技,洋槍洋炮打不死,這話究竟是真是假?」

「千真萬確。」

「可是,」英年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我聽說,袁慰庭手下有人試驗過,似乎不如所傳那樣神奇。」

「喔,菊儕!」毓賢喊著英年的別號,很認真地問:「你聽人怎麼說?」

不但毓賢,在座的人亦無不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盯著英年看,這使得他大感威脅,但亦不能不說。

他所聞的傳說是如此:有人帶著徒眾,直闖武衛右軍翼長薑桂題的大營,自道不畏洋人的炮火。薑桂題問他可敢試驗?此人大言相許。於是傳來一班兵丁「打活靶」,一排槍響起,此人中了邪似地亂蹦亂跳了一陣,倒地不語。細細檢查,身上有十四個窟窟。薑桂題因為有袁世敦的前例在,怕惹是非,勒逼死者的徒弟寫了一張字據,說是「試術不驗」,送命與官兵無干。

聽他說完,毓賢輕蔑地笑了,然後正色說道:「菊儕,我不說你是誤信謠言。就算有其事,亦是例外,其人練術不精,自取其死而已!」

「照這麼說,」載瀅插嘴問說,「是可以練成那樣的本事的羅!」

「誠然!」毓賢略停一下說,「瀅貝勒,你見了就相信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我只說一件事,你老也許不信,可是我可以當場試驗。」

「喔,請說,是怎麼一件事。」

「我能吃生的魚頭。瀅貝勒,你能不能?」

此言一出,闔座動容,載瀅使勁搖著頭:「不但不能,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毓賢微笑不答,轉臉向聽差說道:「管家,請你到廚房裡要兩個生魚頭來!」

「是!」聽差答應著,身子不動,只望著主人。

年輕的載瀾,那裡捨得不開這個眼界,大聲吩咐:「去,去!多拿幾個魚頭來。」

魚頭來了,王府的下人也來了,都在窗外偷偷窺望,要看「毓大人吃生魚頭」。毓賢不慌不忙地望著大冰盤中帶血的四個生魚頭說:「這是松花江的白魚,骨頭很硬,可是敵不過牙齒。」

說完,用手抓起一個魚頭,蘸一蘸作料,放到嘴裡去咬。嘰里嘎啦,象狗咬骨頭似的,一會兒就面不改色將生魚頭吞下肚子去了。

「了不起!了不起!」載漪趕緊執壺替他斟了一杯熱酒,一面揮手,讓聽差把那盤生魚頭端走。

「真是,耳聞不如目見。」載瀅大為傾服,「若非親眼得見,說什麼我也不能相信。」

「就是這話羅!」毓賢說道,「義和團的神技,如果我不是親眼得見,也不能相信。」

「那,」載瀾的好奇心更熾,「能不能把那些義和拳找來,咱們跟他學學本事?」

「也快來了!」英年答了一句。

「怎麼?」

英年深悔失言,躊躇了一會不肯說,也不敢說,陪著笑答道:「沒有什麼!」

越是這樣越使人懷疑,毓賢頗為不悅,硬逼著他說:「菊儕,你有話該老實說出來,這樣吞吞吐吐,算是怎麼回事呢?」

看樣子如果不說,毓賢誤會更深,英年只好硬著頭皮打招呼:「也不知道靠得住、靠不住?或許是故意造出來糟蹋袁慰庭的!大家當笑話聽吧。」

據說,從薑桂題那次試驗以後,袁世凱益發看穿了義和拳的底蘊,毫不容情加以搜捕。義和拳恨極了他,編出兩句兒謠:「殺了袁鱉蛋,大家好吃飯。」又在山東巡撫衙門的照牆上,畫一個洋人,後面是一隻頭戴紅頂花翎的大烏龜,背上寫「袁世凱」三字,正伸長了脖子,湊向洋人的臀部。

聽英年講完,闔座大笑。義和拳為袁世凱所抑,在山東存身不住,漸向北侵,進入河北邊境這段話,英年就可以略去不提了。

由此開始,席間的氣氛便輕鬆了,毓賢的談鋒極健,講他在山東捕盜及懲辦教民的「政績」,就象聽說書一樣,很能吸引人。唯一的例外是載瀾,聽而不聞,只想自己的心事,最後實在忍不住了,趁主客都不注意之際,悄悄起身離席,出了王府,帶著兩名跟班,跨馬直奔西四牌樓以南的丁字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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