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三節

十一月底先有一道上諭:「現在聯躬違和,所有年內及明年正月應行升殿一切筵宴,均著停止。明年正月初一日,朕親率王公百官,恭詣皇極殿,在皇太后前行禮。」這表示年前年後,一切祭祀大典,應該由皇帝行禮,亦將派人恭代。

廢立有了進一步的跡象,接下來便自然而然產生一個朝中人人關心的疑問,新皇帝到底是誰?於是,李蓮英在與慶王一夕密談以後,放出風聲,說繼承大統的,可能是載振。同時又派人去打聽,大家對此風聲,是何反應。

反應實在不佳!因為載振是不折不扣的絝絝。「是他啊?」有人爽然若失地說。「不會吧?這位大爺望之不似人君。」也有人這樣批評。

更有一種看法:「絕對不是!不說別的,只論親疏遠近,宣宗一支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肯以大位拱手讓人?」作此評論的人,以宗人府、內務府的官員居多,他們比較接近親貴,所持的看法,確有根據。象載漪就說過:「老慶封王都嫌太便宜了!他家還能出個皇上?」

李蓮英很見機,見此光景,不敢再提載振,反勸慈禧太后還是在「溥」字輩的幼童中物色為妙。於是,臘月十七傳宣一道懿旨:定在臘月二十,召集近支王公會議,凡「溥」字輩而未成年者,由其父兄攜帶入宮,聽候召見。

到了那天,近支「溥」字輩的孩子,都按品級穿起特製的小袍小褂,一樣朝珠補褂,翎頂輝煌,裝點成「小大人」的模樣。但儘管在家時母親、嬤嬤一再叮囑,要守規矩,入宮後父兄叱斥管束,加意防範,可是童心不因官服而改,一個個擠眉弄眼,只要大人稍微疏忽一下,就都溜出去追逐嬉戲了。

這天的會議,也有皇帝。如今的坐法與未親政以前不同,那時是慈禧太后坐在御案後面,皇帝坐在御案前面。現在是仿照宋朝劉後與仁宗母子一起問政的辦法,後帝並坐,一個在左,一個在右。

行完了禮,慈禧太后推一推不知是冷還是怕,所以臉色發青的皇帝說:「你跟大家說吧!」

「是!」皇帝有氣無力地應一聲,然後,手扶御案,俯視著說:「我病得很久了,到現在也沒有皇子,真是愧對祖宗,愧對老佛爺養育之恩。宗社大計,應該早早有個妥當的主意,特為求老佛爺主持,替穆宗立嗣。你們有什麼話,趁早跟老佛爺回奏。」

從訓政以來,後帝同臨,照例由皇帝說一段開場白,接下來便是慈禧太后補充,「皇帝的話,你們都聽見了!」她說,「從四月以來,皇帝總覺得自己錯了,憂憂鬱郁的,於他的身子也不相宜。這三個多月,皇帝一再跟我說,讓他息一息肩。這件事,我不便獨斷獨行,所以今天找你們來,聽聽你們的意思。大家有話儘管說,這是不能再大的一件大事,不用忌諱什麼!要是這會兒不說,退下去有許多閑言閑語,可別怪我不顧你們的面子!」

原是鼓勵發言,只為最後這句話的威脅之意,嚇得一個個都打寒噤,想說也不敢說了。

「溥倫!」慈禧太后指名督促:「你是宣宗的長孫,你怎麼說?」

「為穆宗立嗣,是應該的。」溥倫答說,「至於立誰?請老佛爺作主。」

「倘如替穆宗立嗣,當然是在你那些小兄弟當中挑。」慈禧太后問道:「你看,是誰比較有出息啊?」

此言一出,有子可望繼承穆宗為嗣的「載」字輩王公,無不緊張。慈禧太后固然不會憑他一句話,就作決定,但先入之言,容易見聽,如果有兩個人在慈禧太后心目中不分軒輊,那時想起溥倫的話,關係出入就太大了。因此,都屏聲息氣,側著耳朵聽他如何奏對?

溥倫亦很世故,他不願得罪他的任何一位堂叔,想一想答道:「照奴才看,除了奴才以外,都是有出息的。」

慈禧太后又好氣,又好笑,呵斥著說:「那裡學來的油嘴滑舌?」接下來指名問溥偉:「你襲爵了!應該讓你說話,這件事你有什麼意見?」

溥偉是恭王的長孫,載瀅之子而為早在光緒十一年即已去世的載澂的嗣子。載澂與穆宗最親密,而慈禧太后在所有的侄子中,亦最鍾愛載澂,所以當恭王薨逝,特命溥偉承襲「世襲罔替」的王爵,大家都稱他「小恭王」。

「小恭王」本人便有入承大統的資格,而慈禧太后指名相問,即有當他局外人之意。一想到此,溥偉不免泄氣,敷衍著說:「奴才年紀輕,這樣的大事,不敢瞎說!凡事都憑老佛爺作主。」

不但溥偉,其餘的人亦都是這樣說法,這使得慈禧太后有意外之感。原以為大家雖不會明爭,但會找許多理由來彼此牽制,形成僵局,那時就得採取進一步的措施,親眼看一看「溥」字輩的那些孩子,再作道理。

誰知所謂會議,竟是會而不議。這也使慈禧太后意識到,如今這班小輩,才識固然不及他們的父叔,而自己的權力,又過於往日。看起來跟他們談不出什麼名堂,還得另外找人商量。

這個人不是李蓮英,她很明白,李蓮英只能順從她的意旨,想法子將她所想做的事做到。一件事該不該做,或者不做這件事,而做另外一件事來代替,就只有一個人敢在她面前侃侃而談。這個人就是恭王的長女,而為慈禧太后撫為己女,依中宮所出皇女之例,封為固倫公主,稱號是「榮壽」。

從慈禧太后到太監、宮女,都管榮壽固倫公主叫「大公主」。宣宗一系凡是「載」字輩而在世的,都是大公主的弟弟,然而卻沒有人敢叫她「大姐」,亦都叫她「大公主」。一半是體制所關,一半亦是敬畏大公主之故。

連慈禧太后對大公主亦有三分忌憚之意,每遇命婦入宮,進獻式樣新穎、顏色鮮艷的衣飾,慈禧太后在攬鏡自喜之餘,總是切切叮囑左右:「可別讓大公主知道了!」

廢立一事,慈禧太后始終沒有跟大公主談過,是怕她表示反對。

不過,她知道大公主非常冷靜,如果事在必行,她就不會作徒勞無功的反對,而是幫她出主意,怎樣把事情做好。

「看大公主在那兒?」慈禧太后對李蓮英說:「我有要緊話跟她說。」

於是李蓮英派人傳宣懿旨。等大公主一到,他隨即揮退所有的太監、宮女,親自在寢宮四周巡視,不準任何人接近。

因為他已猜到慈禧太后要跟大公主談的是什麼。

早寡而已進入中年的大公主,是唯一在慈禧太后面前能有座位的人。不過,她很少享受這一項殊恩,尤其是當皇帝、皇后、以及諸王福晉——她的伯母或嬸母入覲時,更不會坐下。唯有在這種母女相依,不拘禮數的時候,她才會端張小凳子坐在慈禧太后身邊,閑話家常。當然,偶爾也參與大計。

這天慈禧太后召集近支王公會議,以及宣旨命「溥」字輩的幼童入宮,大公主已微有所聞,所以在奉命進見時,她先已打聽了一下,如果是懷塔布的母親,或者榮祿的妻子入宮,多半是找牌搭子,聽說單只召她一個人,而且由外殿一回內宮就來傳喚,不由得便想到,可能是要談廢立之事。

一想到此,大公主的心就揪緊了!多少年來,皇帝心目中認為可資倚恃的只有兩個人,一個「翁師傅」,一個「大姐」。誰知變起不測,皇帝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每次聽人說起,被幽在瀛台的皇帝,衣食竟亦不周,總要關起門來飲泣一場,然而她無法私下接濟,也不敢向慈禧太后進言。因為她深知太監的陰險忮刻,倘或因此而受慈禧太后的責罰,必然遷怒於皇帝,不知道會想出來一些什麼惡毒的花樣去折磨皇帝。

自秋徂冬,多少個失眠的漫漫長夜,她在盤算皇帝的將來。起初,一想到廢立,就會著急,恨不得即時能將載漪之流找來,痛斥一頓,慢慢地不免懷疑,皇帝被廢,真箇是件不堪忍受的事?反過來又想,照現在這樣子,皇帝又有什麼生趣?往遠處去看,又有什麼希望?

這些令人困惑的念頭,日復一日地盤旋在心頭,始終得不到解答。而終於有一天大徹大悟了!那是在法國公使薦醫為皇帝診視以後。據說:法國醫生隨帶的翻譯向人透露,皇帝的食物中有硝粉,久而久之,中毒而死而不為人知。這樣看來,廢立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保得住皇帝的一條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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