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節

第二天是預定的會審康黨之期。陳夔龍坐車到刑部,走到半路,為總理衙門派來的蘇拉追了上來,叫住車子,氣喘吁吁地說:「陳老爺,刑部派人來通知,你老不必去了,用不著會審了!」

原來有個陳夔龍的同鄉前輩黃桂鋆,現任福建道御史,是守舊派的健將,前一天上折密奏,以為已捕康黨,「宣早決斷」,為的是「恐其鋌而走險,勾結外洋,致生他變」,所以應該「速行處治,以絕後患」。又有一個說法,黃桂鋆是舊黨而非後黨,愛君之心,並不後人,深恐這樁欽案,一經會審,有人會任意攀扯,添過於上,使得已被幽禁的皇帝,處境更為窘迫,論他的本心,無可厚非。

不論如何,這個建議在慈禧太后看,是快刀斬亂麻的好主意,尤其是在慶王陳奏,法使薦醫以及英使要求保全張蔭桓以後,如果牽延不決,使得洋人有插手干預的機會,必定大損朝廷的威信。因而在這天召見軍機時,下了一道上諭:「康廣仁、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等,大逆不道,著即處斬。派剛毅監視,步軍統領衙門,派兵彈壓。」

當陳夔龍回車不久,監斬大臣剛毅由刑部兩尚書崇禮與廖壽恆陪著,一起到部。大堂升座,立即召請主辦司官與提牢廳主事,宣明事由,吩咐提案內「官犯」到場。

提牢廳的主事叫喬樹枬,四川華陽人,對這「六君子」,除卻康廣仁,無不欽佩。康廣仁不敢叫人恭維,是因為他的修養比同案諸人差得太遠,從被捕收禁那天起,就在獄中大吵大鬧,不時以頭撞壁,且哭且喊:「老天爺啊!那有哥哥做的事,要弟弟頂罪的道理?冤枉啊!」

因此,喬樹枬奉了堂諭,便關照「司獄」與禁子:「除了那位康老爺一定會鬧,萬不得已只好上綁以外,其餘的五位老爺,你們要格外有禮貌。也不必說那些照例的話,只說『過堂』就是了。」

所謂照例的話,大致是反話:明明哀弔之不遑,偏偏說一聲:「恭喜你老升天!」司獄受命,便從第一間開始,逐屋通知,請到院子里去,預備過堂。

第一間住的是譚嗣同,剛接得林旭的一首詩:「青蒲飲泣知何用?慷慨難酬國士恩。欲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輕言。」這是用的後漢何進的典故。「千里草」與「本初」切董、袁二字,意思是兵諫之舉,應該謀之於董福祥,信任袁世凱,未免失之於輕率。

譚嗣同受了責備,自然感慨,不過他是豪放樂觀的性情,到此地步,猶不改常態。亦用《後漢書》上的典故,就獄壁上題了一首詩:「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崑崙!」

司獄等他寫完,方始開口:「譚老爺,今天過堂!」

「一直到今天才過堂?」譚嗣同望一望院子里,「就我一個人?」

「不!一共六位。譚老爺回頭就知道了!」

不多片刻,人已到齊,最後來到院子里的是康廣仁,他一反常態,不但不哭不鬧,而且隱然有喜色。這因為司獄為了求一時的安靜,跟他撒了個謊,說過堂即可定罪,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也許只是一年半載的監禁。康廣仁信以為真,寬心大放,所以有此反常的神情。

「各位,」司獄一面向所有在場的番役,投以警戒的眼色,一面指著門說:「請這面走!」

刑部大獄稱為「詔獄」,俗名「天牢」,是前明錦衣衛的鎮撫司,共分南北兩座。兩百多年來,建制如舊,不論南鎮撫司,還是北鎮撫司,都有東西兩道角門。司獄這時指的是西角門,他人不以為意,劉光第卻臉色一變,隨即站住了腳。

原來詔獄中多年的例規,如果釋放或只是過堂,都出東角門,唯有已經大辟定讞的犯人才出西角門。劉光第刑部司官出身,知道這個規矩,既驚且詫,大聲問道:「怎麼出西角門?」

司獄知道自己疏忽了,趕緊指著東角門說:「是,是,該走這裡!」

於是,譚嗣同領頭,昂然出了東角門。林旭走在後面,特意放慢兩步,等劉光第走到身旁,他相傍而行,低聲問道:

「怎麼回事?」

「跡象不妙!恐怕畢命就在今朝。」

聽得這話,林旭雙腿一軟,幾乎竭蹶,但畢竟腰一挺,很象樣子地走了出去。

到得大堂,卻須等待,因為軍機大臣王文韶特地趕到刑部,說有一件極緊要的事,非即時跟剛毅商量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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