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節

秦稚芬在崇文門稅關上有熟人,派人打個招呼,讓王五輕易得以過關。日影正中,恰是他與譚嗣同約會的時間。

這個不見不散的死約會,由於內城關閉,他原已是徒呼奈何,不想有此意外機緣,得能越過禁制,王五自然絕不肯輕放。一進崇文門,沿著東城根往西,折往棋盤街以東的東交民巷。這條密邇禁城的街道,本名東江米巷,相傳吳三桂的故居,就在這裡。如今「平西王府」的遺迹,已無處可尋,卻新起了好些洋樓,各國使館,大都集中於此。

經過中玉河橋以東的水獺衚衕,偶然抬頭一望,發現一座大第的門聯,四字成語為對,上聯是「望洋興嘆」,下聯是「與鬼為鄰」。

這八個字,王五認得,「望洋興嘆」這句成語,也聽人說過,但跟「與鬼為鄰」配成一副對聯,可就莫名其妙了。及至走近了再看,發現平頭第二字恰好嵌著「洋鬼」這句罵外國人的話,因而恍然大悟,不由得自語:「只知道徐中堂的公館在東交民巷,原來就是這裡!」

這「徐中堂」便是體仁閣大學士徐桐,平生痛恨洋人,連帶痛恨洋人所帶來的一切,凡是帶個「洋」字的東西,都不準進門。別家點洋燈,用洋胰子,他家還是點油燈,用皂莢。門生故舊來看他,都得先檢點一番,身上可帶著什麼洋玩意。

否則,為他發現了,立刻就會沉下臉來端茶送客。

他這樣嫉洋如仇,偏偏有兩件事,教他無可奈何。一件是他的大兒子徐承煜,雖也象他父親一樣,提起辦洋務的官兒就罵,說是「漢奸」,可是愛抽洋人設廠製造的洋煙捲兒,更愛墨西哥來的大洋錢。知道老父惡洋,不敢給他看見,只是洋錢可以存在銀號里,抽煙捲兒少不得有讓他父親撞見的時候。徐桐只要一見兒子吞雲吐霧,悠然神往的樣子,就會氣得吃不下飯。

再有件事更無可奈何。也不知是誰的主意,洋人設公使館,開銀行,都讓他們集中在東交民巷,水獺衚衕以南更多。因此,徐桐如果到外城拜客,為了惡見洋樓,不經崇文門,寧願繞道,廢時誤事,恨無所出,做了這麼一副對聯貼在門上。

這些笑話,王五聽人談過,所以這副對聯的意思,終於弄明白了。只是心裡並不覺得好笑,狠狠吐口唾沫,撒開大步,直奔日本公使館。

日本公使館有他們卸任的內閣總理伊藤博文下榻在那裡,門禁特嚴,一看王五走近,崗亭中持槍的士兵立即作出戒備的姿態。門房裡亦隨即出來一個人,長袍馬褂,腳上一雙涼鞋,戴副金絲眼鏡,看上去是個南方人。

「尊駕找誰?」

王五謹慎,先問一句:「貴姓?」

「敝姓王,是這裡的管事。」

「啊!同宗。」王五從靴頁子里掏出一張名帖來,遞了過去,「我行五。」

王管事不知道名帖上的「王正誼」是誰,一聽他說「行五」,再打量一下他那矯健的儀態,意會到了,就是名震北道的「大刀王五」。

「原來是五爺,幸會,幸會!請裡面坐。」

王管事跟守衛的士兵交代了幾句日本話,將王五帶入設在進門之處的客廳,動問來意。

「我想看我一位朋友。」王五答道:「我那朋友姓譚,本住褲腿衚衕瀏陽會館,聽說他今天一早進內城,到這裡來了。」

王管事靜靜聽完,毫無表示,沉吟了一會問道:「五爺認識譚大爺?」

「豈止認識?」王五平靜地答說,「我知道你不能不問清楚,請你進去說一聲,跟他今天中午約在糖房衚衕大酒缸見面的王五來了,看他怎麼說?」

「是!是!」王管事已經看出來,他跟譚嗣同的交情不同尋常,不過此時此地,他自不便冒昧行事,所以告個罪說:

「五爺,請你稍坐一會,我親自替你去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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