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節

說完告辭,回到鏢局,選了一匹好馬,出西便門往北折西,直奔海淀。走到半路上,只見有幾匹快馬,分兩行疾馳,王五眼尖,遠遠地就看清楚了,馬上人是侍衛與太監。

這不用說,是出警入蹕的前驅,看起來慈禧太后又起駕回宮了。

見此光景,王五自然不必再到海淀和順茶店,撥轉馬頭,兩腿一緊,那匹馬亮開四蹄,往南直奔,仍由西便門進城。王五回到鏢局,天色已經大亮了。

「五爺,你可回來了!」管事的如釋重負似地說,「有筆買賣,是護送官眷,另外四口要緊箱子,送到徐州交差,肯出五百兩銀子,不過指明了,要請你老自己出馬。我沒敢答應人家,要請你老自己拿主意。」

「不行!又是官眷,又是要緊箱子,明擺著是個貪官!我那有工夫替他們賣力氣,你回了他。」

管事的知道王五的脾氣,這筆買賣別說五百兩,五千兩銀子也不會承攬。先是有買賣上門不能不說,現在有了他這句話,多說亦無用。所以答應一聲,掉頭就走。

「慢點,你請回來!」王五將管事的喚住了說道:「這幾天時局不好,有買賣別亂接,先跟我說一聲。」

「是了!」

「還有,請你關照各位司務跟趟子手,沒事在鏢局裡玩,要錢喝酒都可以,只別亂跑。」

王五的用意是,可能要謀幹大事,應當預先控制人手。管事的卻不明白,低聲問道:「是不是有人要上門找碴?」

「不是!」王五拍拍他的肩說,「現在還不能跟你說,你先納兩天悶吧!」

「五爺!」管事的笑道,「你老大概又要管閑事了。」

「對!我要管檔子很有意思的閑事。」王五又說,「我要在柜上支點錢,你看看去,給我找個二、三百兩的銀票,最好十兩、二十兩一張的。」

等管事的取了銀票來,王五隨又出門。本打算進宣武門,穿城而過,到神武門、地安門一帶去找內務府的人及太監打聽消息,誰知城門關了!

「這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有人在問守城的士兵,「倒是為了什麼呀?」

「誰知道為了什麼?火車都停了,決不是好事。」那士兵答說,「我勸你快回家吧!」

王五一聽這話,打馬就走。往回過了菜市口,進南半截衚衕,一看空宕宕地一無異狀,算是放了一半的心。再進褲腿衚衕,但見瀏陽會館仍如往日那般清靜,心中一塊石頭方始完全落地。

白天來看譚嗣同,盡可大大方方地,門上也認得他,不等他開口就說:「譚老爺出門了。」

「喔,」王五閑閑問道:「是進宮?」

門上笑一笑,欲語又止,而終於忍不住說了一句:「能進宮倒好了!」

這就不便多問了,王五點點頭說:「我看看譚老爺的管家去。」

見著譚桂,才知道譚嗣同是到東交民巷日本公使館去了。這讓王五感到欣慰,心想必是到那裡避難去了。但也不免困惑,譚嗣同說了不逃的,怎麼又改了主意。

這個疑團,只有見了譚嗣同才能解答。不過,日本公使館在東交民巷,內城既已關閉,譚嗣同便無法出宣武門來赴約,而且他亦不希望他來赴約,因為照目前情勢的兇險來看,一離開日本公使館,便可能被捕,接下來的就是不測之禍了!

話雖如此,他覺得還是應該到他徒弟所開的那家大酒缸去坐等,以防城門閉而復開,譚嗣同亦會冒險來赴約,商量救駕的大事。

想停當了,隨即向譚桂說道:「管家,我先走了!如果有什麼消息,或者有什麼事要找我,你到我的鏢局裡來,倘我不在,請你在那裡等我。有話不必跟我那裡的人說。」

「是!」譚桂問道:「五爺此刻上那兒?」

王五看著自鳴鐘說:「這會才九點多鐘,我回鏢局去一趟,中午我跟你家大少爺有約,即或他不能來,我仍舊到那裡等他。」接著,王五又說了相約的地點,好讓譚桂在急要之時,能夠取得聯絡。

出得會館,王五惘惘若失,城門一閉,內外隔絕,什麼事都辦不成,所以懶懶地隨那匹認得回家路途的馬,東彎西轉,他自己連路都不看,只是拿馬鞭子一面敲踏鐙,一面想心事。

忽然間,「唏噤噤」一聲,那匹馬雙蹄一掀,直立了起來。王五猝不及防,幾乎被掀下地來。趕緊一手抓住鬃毛,將身子使勁往前一撲,把馬壓了下來,然後定睛細看,才知道是一輛極漂亮的後檔車,駛行太急,使得自己的馬受了驚嚇。

車子當然也停了,車中人正掀著車帷外望,是個很俊俏的少年,彷彿面善,但以遮著半邊臉,看不真切,所以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人。

車中少年卻看得很清楚,用清脆響亮的聲音喊道:「五爺!

你受驚了吧!」

接著車帷一掀,車中人現身,穿一件寶藍緞子的夾袍,上套棗兒紅寧綢琵琶襟的背心,黑緞小帽上嵌一塊極大的翡翠。長隆鼻、金魚眼,臉上帶著些靦腆的神色,任誰都看得出來,是三大徽班的旦角。王五當然認得他,是四喜班掌班,伶官中以俠義出名的梅巧玲的女婿,小名五九的秦稚芬。

「好久不見了!」王五下馬招呼:「幾時得煩你一出。」

「五爺捧場,那還有什麼說的。」秦稚芬緊接著問,「五爺這會兒得閑不得閑?」

「什麼事?你說吧!」

「路上不便談。到我『下處』去坐坐吧!」

「這是那兒啊!」王五細看了一下,「不就是李鐵拐斜街嗎?」

「怎麼啦?」秦稚芬不自覺地露出小旦的身段,從袖子里掏出一塊雪青綢子的手絹,掩著嘴笑道:「五爺連路都認不得了!」

王五不便明言,自己有極大的心事,只說:「我可不能多奉陪,好在你的下處不遠,說幾句話可以。」

「是,是!」秦稚芬哈一哈腰答說:「我知道五爺心腸熱,成天為朋友忙得不可開交,絕不敢耽誤五爺的工夫。」

這話說得王五心裡很舒服,不過他也知道,話中已經透露,秦稚芬當然也是有事求助,否則何必請自己到他下處相談?若在平日,王五一定樂於援手,而此刻情形不同,只怕沒有工夫管他的閑事。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耽誤人家的工夫了!

於是他說:「稚芬,你可是有事要我替你辦,話說在頭裡,今天可是不成!我自己有急得不能再急的事。如果稍停兩天不要緊的,那,我說不出推辭的話,怎麼樣也得賣點氣力。」

一聽這話,秦稚芬愣住了,怔怔地瞅著王五,一雙金魚眼不斷眨動。一下快似一下,彷彿要掉眼淚的模樣。那副楚楚可憐的神情,使得王五大為不忍,心裡在想,怪不得多少達官名士,迷戀「相公」,果然另有一番動人之處。

這樣想著,不由得嘆口氣,跺一跺腳脫口說道:「好吧!

到你下處去。」

這一來,秦稚芬頓時破涕為笑,撈起衣襟,當街便請了個安,「五爺,你上車吧!」他起身喚他的小跟班,「小四兒,把五爺的馬牽回去。」

說完,騰身一躍,上了車沿。他雖是花旦的本工,但有些戲要跌扑功夫,所以經常練工,身手還相當矯捷,王五看在眼裡,頗為欣賞。心想有這麼位名震九城的紅相公替自己跨轅,在大酒缸上提起來,也是件得意的事,所以不作推辭,笑嘻嘻地上了車。

秦稚芬不止替他跨轅,為了表示尊敬,親自替他趕車,執鞭在手,「嘩啦」一響,口中吆喝著:「得兒——吁!」圈轉牲口,往西南奔了下去,快到韓家潭方始停住。

相公自立的下處,都有個堂名,秦稚芬的下處名為景福堂,是很整齊的一座四合院,待客的書房在東首,三間打通,用紫檀的多寶槅隔開,布置得華貴而雅緻。壁上掛著好些字畫,上款都稱「稚芬小友」,下款是李蒓客、盛伯羲、樊樊山、易實甫之類。王五跟官場很熟,知道這都是名動公卿的一班大名士。

「五爺,」秦稚芬伸手說道:「寬寬衣吧!」

「不必客氣!有事你就說,看我能辦的,立刻想法子替你辦。」

「是,是!」秦稚芬忙喚人奉茶、裝煙、擺果盤,等這一套繁文縟節過去,才開口問道:「五爺,你聽說了張大人的事沒有?」

「張大人!那位張大人?」

「戶部的張大人,張蔭桓。」

「原來是他!」王五想起來了,聽人說過,秦稚芬的「老斗」很闊,姓張,是戶部侍郎,家住錫拉衚衕,想必就是張蔭桓了。「張大人怎麼樣?」

「五爺,你沒有聽說?昨兒中午,九門提督崇大人派了好些兵,把錫拉衚衕兩頭都堵住了,說是奉旨要拿張大人。」

「沒有聽說。我只知道米市衚衕南海會館出事,要抓康有為,沒有抓到。」

「對了,就是張大人的同鄉康有為康老爺!」秦稚芬說,「抓康老爺沒有抓著,說是躲在張大人府中。結果,誤抓了張大人的一個親戚,問明不對才放了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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