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節

譚嗣同望著窗外,凝神片刻,由他的正在奉召來京陛見途中的父親,想到此時不知如何在受慈禧太后折磨的皇帝,很快地作了一個打算。招手將侍立一旁,愁眉苦臉,不斷搓著手的老僕譚桂喚到面前,有些要緊話囑咐。

「你先不要著急!」他先安慰譚桂,「著急無用。你記住,倘或我被捕,你不要去亂託人,於我不見得有好處,反而連累別人。你只去找王五爺好了,一切都聽他的。」

「是!」譚桂問道:「是先稟告老爺,還是瞞著老爺?」

「瞞是瞞不住的,稟告也不必稟告。」譚嗣同說,「你先去通知王五爺一聲,請他在家聽我的信,千萬不必來!別的話,等你回來再說。」

等譚桂一走,譚嗣同立刻關緊房門,取出一盒上海九華堂箋紙鋪買的信箋,仿照他父親的筆跡,提筆寫道:「字諭同兒知悉……」

他是在偽造家書。用他父親的語氣,諄諄告誡,第一勤慎當差;第二不可多事;第三尊敬老輩。而再三致意的是,務必相機規諫,凡事請皇帝稟承慈訓,示臣民以孝治天下,則天下無不治。他是怕他連累老父,預先為譚繼洵留下免於「教子無方」的罪過的餘地。

這樣的家書,一共偽造了三封,寫完已經下午三點鐘。朝中辦事的規矩,黎明起始,近午即罷,那怕最忙的軍機處,到了未時——下午一點,亦無不散值。這天情形雖然不同,但如有嚴旨,緹騎亦應到門,至今並無動靜,大概不要緊了。

他很想出門去打聽打聽消息,卻又怕一走便有步軍統領衙門的人來,那就不但驚惶騷擾,累及無辜,而且可能落個畏罪逃匿的名聲,是他不甘承受的。這樣一轉念,不但不出門,反將房門大開,表示坦然。

他單獨住一個院子,平時門庭如市,訪客不斷,這時雖然房門洞開,卻絕無人來。這倒也好!「偷得浮生半日閑」,他吟著這句詩,靜靜地收拾詩稿文件,都歸在一個皮包里,思量著托一個可共肝膽的朋友收存。

轉眼天黑,譚桂也回來了,低聲說道:「王五爺先不在家,他也是聽得風聲不好,找內務府的朋友打聽消息去了。王五爺說:今晚上請大少爺不要出去,房門不要關,他回頭來看大少爺。」

「嗯,嗯,好!」譚嗣同問:「家裡寄來的臘肉還有沒有?」

「還多得很。」

「王五爺愛吃我們家的臘肉,你蒸一大塊在那裡,再備一小壇南酒,等他來喝。」

譚桂如言照辦。到了二更以後,估量客人隨時可來,預先將不相干的男僕都支使得遠遠地,只他自己與譚嗣同的一個書僮小順,悄悄在廊下伺候茶水。

這天已近上弦,一鉤新月,數抹微雲,暗沉沉的梧桐庭院中,只有譚嗣同書房中,一燈如豆。譚桂想起這個把月來,無一夜不是燈火通明,笑語不絕,總要到三更以後,訪客方始陸續辭去。誰知旦夕之間,凄涼如此!忍不住眼眶發熱,視線模糊了。

模模糊糊發現一條人影,譚桂一驚,剛要喝問時,突然省悟,急急用手背拭一拭淚,定睛細看,果然不錯,「王五爺,」

他迎上去低聲問道:「你老從那裡進來的?」

王五是翻牆進來的。此人有個類似衣冠中人的名字,叫做王正誼,但從山東至京師一條南來北往的官道上,只知道他叫「大刀王五」。他以保鏢為業而亦盜亦俠,「彭公案」、「施公案」之類的評書聽得多了,最敬清官廉吏、忠臣義士。平生保護好官的義行甚多,最有名的是他與安維峻的故事。

安維峻是光緒入承大統之初,請為穆宗立嗣而死諫的吳可讀的同鄉,甘肅秦安人,由翰林改御史,一年工夫,上了六十幾個摺子,以敢言為朝貴側目。甲午戰敗,安維峻嚴參李鴻章,指他「不但誤國,而且賣國」,列舉罪狀二十條之多,同時詞連慈禧太后,又指責李蓮英左右太后的意旨。結果下了一道上諭:「軍國要事,仰承懿訓遵行,天下共諒。乃安維峻封奏,托諸傳聞,竟有『皇太后遇事牽制』之語,妄言無忌,恐開離間之端,著即革職,發往軍台效力。」

所謂「發往軍台效力」就是充軍。安維峻雖獲嚴譴,而直聲震海內,餞行贈別,慕名相訪的,不計其數。可是,安維峻此去,妻子何人瞻顧?流費如何籌措?一路上可能有人得而甘心,又何以保護?這些切身要事,卻只有一個人在默默替他打算,那就是大刀王五。

王五千里辛苦,將安維峻安然送到新疆戍所,還京以後,名聲更盛。士大夫心敬其人,卻不免還有頭巾氣,或者覺得他的行徑不平常,交遊容易惹禍,或者認為身分不侔,敬而遠之。唯有豪放不羈的譚嗣同,折節下交,視之為兄,「五哥、五哥」地叫得很響亮。

王五倒是很懂禮法的,管譚嗣同只叫「大少爺」。他憂容滿面地說:「這趟事情鬧大了!大少爺,我都安排好了,咱們今晚上就走!」

譚嗣同一愣,旋即堆足了歉然的笑容:「五哥,恐怕沒有那麼容易。」接著他將對梁啟超說過的,「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的道理說了給他聽,又將不肯跟梁啟超說的話,也說了給他聽:「五哥!如今皇上的安危還不知道,做臣子的倒一走了事,於心何安?於心何忍?且不說君臣,就是朋友,也不是共患難的道理啊!」

聽他說完,王五怔怔然好半晌,方能開口:「到底大少爺是讀書人,隨隨便便說一篇道理,就夠我想老半天的!不過……。」

「五哥!」譚嗣同握起他的手,搶著說道:「請你不要再說了。眼前有一個比我要緊不知道多少倍的人,只怕還要五哥去照應。」

「誰?」

「皇上!」

此言一出,王五大驚,是受寵若驚的模樣。九重天子,竟要草莽微臣去照應,在他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大少爺,」他惘然若失地說,「這不扯得太遠了一點兒?」

「不然!我跟你稍微說一說,你就明白了。五哥,你不常到『太監茶店』去嗎?總聽說了什麼吧?」

太監閑時聚會的小茶館,俗稱「太監茶店」,凡近宮掖之處,如地安門、三座橋等等,所在都有,向來是流言最盛之地,去一趟就有些離奇的宮闈秘聞可以聽到。其中最有名的一家,在到頤和園必經之路的海淀鎮上,字型大小「和順」。王五跟和順的掌柜是好朋友,經常策馬相訪,所以也很認識了一些太監和滿洲話稱為「蘇拉」的宮中雜役。

「希奇古怪的話,也聽了不少。不知道大少爺問的是那方面的。」

「你可曾聽說,太后要廢了皇上?」

「這倒沒有聽說。只常聽太監在說:皇上內里有病,不能好了!有時也聽人說:遲早得換皇上。」王五困惑地,「皇上還能換嗎?可以換誰呢?」

「自然有人!想當皇上的人還不多,想當太上皇的可不少。」譚嗣同低聲說道,「說皇上有病,不能好了,就是太后左右的人,故意造的謠言。今天太后把權柄又奪回去了,皇上的處境,更加艱難了。謠言已造了好些日子,如果突然說皇上駕崩,那也不算意外!」

王五想了一會,將雙眼睜得好大地問:「大少爺,你這是說太后左右的人,不但要廢掉皇上,還要害皇上的性命?」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莫非,」王五憤激地問:「莫非皇上面前,就沒有救駕的忠臣?」

「有!不多。」譚嗣同說:「二十四年來,皇上面前的第一個忠臣,就是翁師傅,翁大人,四月底讓他一手提拔的剛毅恩將仇報,不知道在太后面前說了什麼壞話,攆回常熟老家去了。再有,就是我們這幾個朝不保夕的人了。」

「嗐!」王五倏地起立,拉住譚嗣同的手臂,「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少爺,你非走不可!」

「一走還能算忠臣?」譚嗣同平靜地答說,「五哥,總要等皇上平安了,我才能做進一步的打算。眼前,我是決不走的!

倘或我能僥倖,我還要想法子救皇上。」

「好吧!」王五作個無可奈何的表情,「咱們就商量救皇上吧!」

得此一諾,珍逾千金,譚嗣同的雄心又起,「有五哥這句話就行了!」他說,「不過還不急,那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如今第一步要拜託五哥,務必將皇上眼前的處境,打聽出來,咱們才好商量怎麼樣下手。」

「好!」王五想了一下說,「我儘力去辦,明天中午跟你來回話。怎麼見法?」

一個不便到會館來,一個不便到鏢局去,而且這樣的機密大事,只要有一句泄漏,很可能便是一場滅門之禍。意會到此,譚嗣同倒躊躇了,自己反正生死已置之度外,連累王五身首異處,是件做鬼都不能心安的事。

「五哥,」他答非所問地說:「你可千萬慎重!」

「這是什麼事?我能大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這就是了。」譚嗣同想了一下說,「別處都不妥,還是你徒弟的大酒缸上見吧。」

「那也好。不過,大少爺,你自己可也小心一點兒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