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節

這道硃諭一交到軍機手裡,大權便算正式移轉了。作為「首輔」的禮王,所想到的第一件事是,「該不該給皇太后遞如意啊?」

皇太后、皇帝有值得慶賀之事,譬如萬壽等等,大臣照例要「遞如意」。如今慈禧太后訓政,權柄復歸掌握,說起來是件喜事。可是腦筋稍微清楚的人都在想:如果給慈禧太后遞了如意,可又給皇帝遞什麼呢?

王文韶就是這麼在想,不過他的手段圓滑,看大家不作聲,只好這樣答說:「到初八行禮朝賀,再遞如意也不晚。」

「夔石的話不錯。」慶王出言附和,叫著王文韶的別號說:

「先上去看看再說。」

「可總得有兩句門面話啊!」

「王爺這你就甭管了!」剛毅自告奮勇,「回頭我來說。」

於是,一面找「達拉密」來行文內閣,將那道硃諭化為「明發」,以便「天下臣民」共知其「福」,一面「請起」。

這一起,仍舊是「大起」。等行完了禮,剛毅精神抖擻地說:「老佛爺大喜!多少年以來,到底見了天日了。如果是早有老佛爺掌權,也不至於受洋人那樣的欺侮,讓新黨這等的胡鬧!」

「我也是萬不得已!」慈禧太后蹙眉說道:「皇帝是多少年來聽信了奸人的話,糊塗得離譜了。第一個罪魁禍首是康有為,這個人萬萬容不得他!」

「是!」剛毅立即介面,「奴才等請懿旨,立即拿交刑部,嚴刑訊問。」

慈禧太后點點頭,問:「聽說他還有一個胞弟在京里?」

「是!康有為的胞弟叫康廣仁,弟兄倆同惡相濟,請旨一併拿問。此外,」剛毅又說,「所有新黨,應該一律嚴辦,除惡務盡,以肅紀綱。」

「罪有應得的,當然不能輕饒。不過,也別太張皇了。」

聽得這話,榮祿立即碰頭說道:「老佛爺真正聖明。如今大局初定,一切總以安靜為主,奴才斗膽請旨,眼前只辦首惡。」

「這話也是!」慈禧太后問道:「康有為是誰保薦的?」

「保薦康有為的人可多了……。」

一語甫畢,榮祿抓住他語聲中的空隙,搶著說道:「保薦康有為的,是山東道御史宋伯魯,請旨革職。」

「可以!」慈禧太后正式作了裁決:「康有為、康廣仁即刻拿交刑部,宋伯魯革職,永不敘用。」

於是軍機承旨退出,請來在德昌門朝房中待命的步軍統領崇禮,由剛毅當面下達懿旨,即刻逮捕康有為兄弟,捆交刑部。崇禮是早有預備的,回本衙門點起三百兵丁,親自騎馬率領,直撲宣武門外米市衚衕的南海會館,團團圍住。那知康有為奉旨籌辦官報,已經在前一天出京,由天津上了去上海的海晏輪了。

「那麼,」崇禮問道:「誰是康廣仁?」

已被抓了起來的康有為的兩個門生,三個僕人,面面相覷,無從回答。卻有個會館長班,曾為康廣仁打過一個嘴巴,此時想起前仇,恰好報復,大聲答說:「康廣仁在茅房裡!」

帶著兵去,一抓就著。崇禮疑心康有為出京的話不實,下令大搜。就在這逐屋搜索之際,消息已經傳到譚嗣同那裡了。

譚嗣同是剛卸任的湖北巡撫譚繼洵的長子,湖南瀏陽人,所以住在離米市衚衕北面不遠,褲腿衚衕的瀏陽會館。「四京卿」依照軍機章京當值的規矩,亦分兩班,他與沈葆楨的孫女婿、康有為的弟子、福州人林旭是一班,這天輪休,正在寓處與來訪的康門大弟子梁啟超,商量如何籌辦譯書局。聽說南海會館出事,梁啟超還有些不安的模樣,而譚嗣同卻是聲色不同,只說:「這也在意料之中。且等一等,劉楊二公必有信來。」

劉是劉光第,四川富順人,進士出身,原職刑部主事;楊是楊銳,也是四川人,是張之洞當四川學政,特加識拔的門生。這兩人由於湖南巡撫陳寶箴的特薦,與譚、林同被召見,加四品卿銜,充軍機章京,此刻正在內廷當值。有此劇變發生,自無不知之理,亦無不飛函告變之理。

果然,楊銳的兒子楊慶昶,氣喘吁吁地趕了來,送來一封信,拆開一看,便是那道慈禧太后自即日起訓政的上諭。

「此局全輸了!」譚嗣同惘惘然地對梁啟超說:「卓如,我們四個人在軍機章京上行走,是奉旨『參預新政』。太后訓政,當然仍復其舊,談不到新政,我亦就無事可辦,閉門待死而已!不過,天下事知其不可為而為之,亦是我輩的本分。卓如,你犯不著犧牲,不妨投日本公使館,請伊藤博文打電報到他們上海領事館,安排你出洋,留著有用之身,以圖後起。

如何?」

這是個好主意。剛在前一天為皇帝召見的、日本卸任首相伊藤博文,很同情中國的新政,當然會營救他出險。不過,「復生,你呢?」梁啟超問。

「我不能走!原因很多。最明白的是,『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朝廷一定責成家父交人。你想,不肖能累及老親嗎?」

「是!」梁啟超肅然起敬地說,「復生!倘有不測,後死者必有以成公之志。」

「正是這話!」譚嗣同欣然微笑,握著梁啟超的手說:「吾任其易,公任其艱。」

看到譚嗣同處生死之際,如此從容,梁啟超反覺得遲徊不忍,是感情的浪擲。因此,庄容一揖,挺起胸來,大步而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