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漫話」引起的漫話

在紐約出版的世界日報,載有「船山漫話」專欄,作者署名文船山,甚受歡迎。這個專欄發表的文章最近輯印成書,書名《美國生活.中國情結》。日刊上的專欄眼明手快,觸景成文,最能迅速反映社會景光,整卷披閱,聚簡短為豐富,得完整於零散,「一日看盡長安花」,近似之矣。身在此山,有感如下。

《美國生活.中國情結》談得最多的,是中國人的形象,也就是在一般美國人心目中,「中國人」是什麼樣的人,「中國人」是抽象名詞,大多數美國人在看到聽到這個抽象名詞時,心目中會出現什麼樣的具體樣相,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它直接左右中國人在美的處境,間接影響中美兩國的關係。事關重大,書中言之再三,讀後歸納,建立中國人的優美形象,第一要靠旅美華人自己努力,第二是電影角色的感染。提到電影人物,我不勝感慨繫之。好萊塢向二次大戰取材拍片無數,從電影角色看,他們對德國職業軍人尚有相惜之意,對日軍則極其卑視,除了殘忍,還有猥瑣、陰險、低能諸般表徵,在遠鏡頭下,日本官兵不過一軍亂爬亂跑的黃老鼠。大戰結束以後,日本在美國扶植下站起來,好萊塢把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史實重拍成一部《虎虎虎》,人物依然,形象全新,日本軍人將有將風,軍有軍容。我當時就對朋友說:中國人不知哪一天在美國電影中有個出頭之日!

美國電影不能為中國人樹立優美形象,是不為也,非不能也,而中國電影也一直未能替中國人辨冤白謗。二次大戰結束時,哪個國家不討厭日本人?可是一部羅生門,再加一部地獄門,把許多人軟化了,許多人,包括許多中國人,對日本人的服裝、長相、語音腔調有了好感,「日本人」三個字給他們不同的意義。我們中國電影呢?是不能還是不為?最可惜的是,當年中共為了教人革命,努力貶低「爭則不足、讓則有餘」「退一步海闊天空」「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等傳統觀念,不擇手段猛捧阿Q,稱阿Q是中國人的代表,欲使中國人知恥近勇,逼上井崗山。教化廣被,深入人心,中國人的印象在中國人自己心目中已是如此,夫復何言!

除了「形象」問題之外,《美國生活.中國情結》談得較多的,是華人的教育問題。書中指出,華人重視子女教育,但子女所讀的多半是理工科系,學成之後縱能對美國社會有貢獻,但對參與美國政治甚少興趣(或者由於受教育的緣故)。有些在美華人脫離了所謂「低下的職業」,擔任教授、工程師或大公司的管理人員,形成華人就業的兩極分化。但是(即使受了高等教育),華人在就業時仍然遭到有技巧的歧視。凡此種種,書中引經據典,絕非無根游談。看過此書,覺得許多問題有了結論(至少是暫時的結論),能安能慮。

下面的話是我的「游談」,但絕非「無根」。在美華人重視子女教育和在臺灣的人重視子女教育出於同樣的背景:天地茫茫,萬事無憑,只有一張文憑。為什麼獨奪理工呢?中國社會的動盪變化太多太大,把人的信心摧毀了,門第靠不住,家產靠不住,朋友親戚靠不住,甚至政府也有靠不住的時候,人只能靠自己的一技之長。所以,補習班的標語「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有甚大的訴求效果。在我父祖的一輩即發現,新縣長到任,什麼人他都能換,唯獨不能換汽車司機。新局長到任,什麼人他都能換,唯獨不能換無線電報務員。整個衙門的人都為了一碗飯棲棲遑遑,面無人色,技術人員倒還能維持起碼的尊嚴。到了我這一代,更發現「文人」為了適應政爭和政治運動,常發違心之論,做違心之事,今日之我與昨日之我拚死活,辛苦可憐,倒不如科技人員較易求個心之所安。三代百年,教訓深刻,足以移風易俗矣。《美國生活.中國情結》說:「一般人對亞裔學生讀書多念理工的看法,大致可歸納為三種論調」,上述「游談」或者可以算是第四種。

談論華人子弟的教育,定要談到中文教育。在身為父母者看,不論子女讀到什麼學位,倘若不學中文,其教育並未完成。

文船山先生極重視下一代的中文教育,書中述及他為自己的兒子取名仲谷,諧音中國,我讀到這一段時大受感動。書中有四篇文章專談中文教育,另外有六篇文章涉及中文教育,亦可謂念玆在玆矣。<香蕉式的華人>一文指出,「不說中文的中國人,在第二代和第三代以下的華裔美人中很常見,他們之中,有許多不只不會說中文,連思想行為模式都不再有中國文化的影子了。」這種人被稱為「香蕉」(外黃內白)。這一文化變異,文船山先生稱之為「香蕉過程」。此一立名出於冷靜的觀察,我在《海水天涯中國人》中形容為「祖先第二次死亡」,就顯得感情用事了。

教孩子學中文乃天下難事,孩子常反問為什麼要學中文。這個問題在美國容易回答。美國是一「特殊」的國家,鼓勵外來移民保存其固有文化。一個中國人,縱然處處比白人優勝,倘若對中國歷史文化語言文字茫然無知,人家還是瞧不起他。中國人固然要融入美國社會,同時也要「保持華人的獨特氣質」(文船山語)。再說得功利一點,如果有一個職位必須由通曉中文的人擔任,老闆當然要先從中國移民中物色,中國人把中文學好,多一分生存發展的實力。無奈孩子們沒有「高瞻遠矚」的能力,這些道理那裏聽得入耳。至於說「遠適異國、昔人所悲」,把子孫交託外國社會原非得已,希望他們仍然與故國一脈相通藕斷絲連,這種情愫就更不是他們能領會的了。

學習中文,除了主觀的意願,還有賴客觀的條件,例如中文學校。《美國生活.中國情結》指出,各地中文學校經費、校舍、教材、師資等等都有困難,更待突破的困局是中文教育未能制度化。這話非常含蓄,但也只宜點到為止。坦白的說,孩子是被決定的,甚至家長也是被決定的。目前誰能擺脫這種決定誰就能把中文學好,所以只能是極少數。

《美國生活.中國情結》用筆乾淨簡練,時有警句雋語。無煽動,無感傷,一種清明在躬的感覺,令人不能釋手。

多角度掃瞄美國的華人社會,單靠文學的觀察體驗是不夠的,那樣將落入個人見聞身邊瑣事的小圈子裏,越寫越薄,越寫越偏。寫這樣的專欄得有別的學問做底子,也許社會學最能幫得上忙,據圓神出版社在書後介紹,文船山先生是社會學家。

這麼說,《美國生活.中國情結》也是一冊「業餘」的散文。業餘散文是道個年代散文的新貴,致們歡迎她惠然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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