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燈說傳奇

從前有幾位文人都說過生平有三恨,所「恨」的項目當然彼此不同。我想現代文人如果也有三恨,可以有一條「恨小說的細密精緻不能如詩詞」。寫小說的人大概都愛詩詞,但見賢不能思齊。小說是鋪陳一個連續的複雜的事件,是一種放大術,動輒數萬字乃至數十萬字,它依賴散文的語言,猶如當年蓋高堂大廳依賴合抱的大木、厚重的石材。

電影是一連串活動的畫面,而攝影是一幅一幅獨立的靜止的畫面。一張照片可能成為藝術,一部電影卻必須由許多鏡頭(也許超過一千個)產生綜合的效果。卻也有極少幾部片子,每個鏡頭都考究到「沙龍」「畫廊」的程度,觀眾不只是看了一齣戲,也幾乎像是看了一次攝影展覽。

由詩詞想到劇曲,劇曲也是一個連續複雜的事件,卻可以用一首一首詩詞——類似詩詞的東西連綴而成,則詩的語言也許未必細脆得不能把小說故事的骨架建構起來吧。

這些話,是讀了鍾曉陽的《妾住長城外》想起來的。這篇小說中有許多描寫甚有詩筆詞意,例如:

這時春陽爛漫,照在一草一木上寸寸皆是光陰,又時時有去意,要在花葉上滑下來的樣子。園中的茉莉、牽牛、芍藥、牡丹、夾竹桃、石榴、鳳仙……要開的已經開了,要謝的還是沒有到謝的時候,放眼望去騰紅酣綠,不似鬥麗,倒是爭寵。她走到磚石子徑上,細細碎碎儘是裂帛聲。院後洋井嘰啦嘰啦響,有點破落戶的淒淒切切,胡弦嘎嘎,一回頭原來是吳奎在引水澆花。跨過門檻,一腳踩在整片槐花上,才知兩樹槐花已開得滿天淡黃如霧起,那香氣是看得見、聞不到的。

這段文字除了列舉花名那一句鬆散,整段是驚人的濃密與敏感,與詞曲的距離真是在「幾希之間」。這樣的「段子」,在這篇大約三萬字的小說裏至少有十處。

用這等筆墨寫靜態景物,在小說普遍忽略了風景描寫的今天,已屬難能,更可貴的是,作者以同樣的特長描寫人事。例如故啊結尾尼,寧靜(女主角)和千重(男主角)夤夜訣別:

千重趕快別過臉去,大概淚又湧出來。他借旁邊的一棵樹攀上牆頭,他回眼望她。不知道是月亮還是街燈,兩張臉都是月白。她仰著頭,辮子垂在後面,神色浮浮的,彷彿她的臉是他的臉的倒影。

然後他在牆頭消失了。寧靜整個人撲在牆上,聽得牆外咚一下的皮鞋落地聲,她死命把耳朵撳在牆上,聽著聽著,腳步聲就遠得很了。

這簡直就是一首散曲了。像這樣的「段子」,在這篇三萬字的小說裏,至少有三十三處。

在這些「詩詞」(姑且名之曰詩詞)之外,作者也用平淡的語氣交代過場,作者可能考慮到兩者的貫串與調和,就隨時在適當處嵌入詩詞的句法,以便在餘音未了之時產生共鳴回應。作者對女主角的母親之死是當做過場來處理的:

寧靜記得母親死前幾天,一直握著她的手求她嫁,茵蓉怕自己死後,唐玉芝扶正,寧靜會受欺。寧靜以前也這麼想,如今卻多了一重牽絆,想想真很自己回三家子,要不回去,可多陪母親。可是花事遞嬗花事換,還有什麼都要過去的。

這段敘述平庸無奇,可是一句「花事遞嬗花事換」救了整段文字,使這個小小的過場相當於整個樂章之內的一個小小的休止符。這裡的寫法,在這篇大約三萬字的小說中也有十幾處。

《妾住長城外》是一個極為罕見的短篇,它像《牡丹亭》或是《桃花扇》那樣,用許多精美的小的手工藝品,一件一件的,一方一方的,做成一件大的。雖然不能說「合起來是劇,拆開來是詩」,說是「拆開來似詩」,並不過分。我們可以從它摘出許多句子和「段子」來使之獨立存在。一般小說大都經不起這樣下手拆卸。

正因為劇的力量由詩的力量匯合而來,所以這個愛情故事在短篇之內千重萬疊,與一般短篇小說之集中一點急轉直下者不同。它也細膩到滲入肌理、浸潤肺腑的程度,情節雖是平常,平常到男女只有一吻,而這一吻還是在雪中,減低了熱烈而增加了聖潔,卻足以使所有的讀者(說得武斷些)重新陷入美麗的哀愁的初戀。

《妾住長城外》的地理背景是中國的東北,時代背景是偽滿末期,女主角趙寧靜所愛的,是一個日本青年。抗戰勝利,東北光復,日僑日俘遣送回國,兩人的戀情也就活活拆散。這是《趙寧靜傳奇》的第一部。

第二部,《停車暫借問》,故事繼續向前發展,男主角換了經營綢緞莊的表哥。表哥的情敵是個醫生。醫生在情場上失利,就設法在商場上報復。作者寫趙寧靜和表哥之間的情愫,仍然如詩如詞,和前部一脈相承,但是寫到她和醫生之間的往還,似乎那調緊了弦、拔高了調子的語言就不適用,她用的是減緩了張力、降低了密度的「家常」語言。

這是否意味著「詩」的筆觸有其限度呢,還是描寫心靈和描述世俗各有不同的工具呢?抑或是這兩者都有呢?

大致來說,《停車暫借問》是一女兩男的三角故事,女主角真正的情人是表哥,到後來,她的丈夫卻是那個醫生。

作者以求雅的心情寫表哥,以從俗的心情寫醫生。他對前者出之以詠歎,對後者只付之於暴露。單就人物的姓名而論,作者的用意已是不言而喻,一個姓林,一個姓熊,「林」的形象是瀟灑的風景,「熊」的形象呢?(請熊氏宗親會恕我!)

這個林,是怎樣一個人呢?從女主角的眼睛看,他夜間騎著腳踏車,像是從月亮裏下凡來的。「她的視野日漸縮窄的只容他一個人,他背後的東西她完全看不見,一切遠景都在他身上,甚或沒有遠景,而他就是她的絕路。」所以,兩人在風雨中相遇時,「不知道身在何方,到處是密密風雨,沒有一絲人氣,她模模糊糊覺得他們根本亦不存在,他們亦化成了風風雨雨。」他和那個實用觀念發達、不識人生情趣的熊,成為強烈的對照。趙林之相處是感性的生活,趙熊之相處則為理性的生活。大致說來,作者寫趙林關係用悲劇的寫法,寫趙熊關係則近似喜劇的寫法,這只要舉一句話就夠了:

跟著熊柏年夫婦都出來了,一家子都是方正臉,像進來了幾張麻將牌。

作者寫熊家,態度冷靜,多用史筆,如曹雪芹之寫寶釵;寫林家,心腸熱烈,多用詩筆,如曹雪芹之寫黛玉。如果我們說《停車暫借問》深受紅樓夢的影響,把紅樓中一男二女的三角關係變奏為一女兩男的關係,或不致受識者的訶譏。

紅學專家業已統計出來《紅樓夢》裏寫了幾個夢,用了多少個「夢」字。《停車暫借問》也寫了夢,用了許多「夢」。對作者來說,這不算本領,作者的大本領是寫現實人生寫出無常難憑的不確定感來。這一成就十分突出,單就這一點而論,鍾曉陽似乎比曹雪芹「拿捏」得準。

且抄一段書。書中人物一同「逛元宵」。元宵是當年農村的博覽會,再真實也沒有,可是你看作者怎麼寫:

元宵節的歡樂園,適地的雪,天空裏煙花炸炸,月亮一出,晴晴滿滿的照得遠近都是寶藍。夜市到處氤氤氳氳,杯影壺光,笑語蒸揚,吊吊晃晃的燈泡發出暈昏的黃光,統統在浩大深邃的蒼穹底下渺小而熱鬧,彷彿人間世外,一概賣元宵的、凍柿子凍梨的、冰糖葫蘆的、油茶的、小人爬的、化妝品的,都是離了人生挑著行頭來走這一遭,明天又什麼都沒發生過。

這腕力何等了得,一段文字抵得上多少篇《聊齋》,也是最形象化了的「無為有處有還無」。再看另一段,寫的是女主角在愛情受挫之後對男主角的思念:

(她)努力回憶她和他在一起時是講什麼的,可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他的樣子呢,他的奔兒樓(額頭)大概挺飽滿的吧,眉毛呢,記不得了,眼睛小倒是真的,他的鼻子尖尖的,鼻翼薄,因而鼻孔顯得大,嘴唇呢,好像也挺薄。

這不是人在醒後努力追憶夢中的情景事物嗎?所謂人生如夢,理應如此表現出來。

書中交代,女主角寧靜扛著一枝梨花,和男主角一同過橋:

迎面走來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大人牽著,一邊膀子吊得老高。她竟想到要給他生一個孩子,男的女的都沒有關係,不過都得像他,牙齒白白的。叫什麼名字好呢?……

在許多愛情小說裡面,這就是男女主角有了「最高關係」的暗示。《停車暫借問》不然,男女主角的契合已到「死生以之」的程度,但描寫身體的戀慕都在頸部以上的部位,從未及於胸膛,更無論「橫隔膜以下」了。

有一種說法是,愛情幸福的程度,失去愛情嚴重到什麼程度,要看男女實際上接觸到什麼程度。寫震撼力強大的愛情悲劇,多半要寫出男女親密關係的最後發展,甚至描寫銷魂蝕骨的床笫之樂。如此是為了對讀者有足夠的說服力。《妾住長城外》和《停車暫借問》是這種說法的一大反證,男女主角並未做過什麼非同尋常的事,卻是兩人愛得如此死去活來,讀者如此為之驚心動魄。在目前流行的愛情熱風中,這不啻是一付清涼劑。

傳奇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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