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是一番滋味

有人將大專同學的抒情散文編集成冊出版行世,取了一個頗「雋」的書名:《成長的滋味》。

我站在書攤前面沉吟久之,可不是?「成長」是有百般「滋味」的。

我們舊有的詞彙之中,有一個「世味」與「成長的滋味」相當接近。從前一位「小詩人」寫過:「古今世味大盤餐,費盡庖廚適口難。」詩雖平常,卻使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但是,同一「味」字,「世味」之味與「成長的滋味」之味,其味中味與味外味大不相同。世味一詞,意味著中老年人的閱歷和牢騷,年輕人大多不知其味;成長的滋味概指由童年而少年而青春那些新鮮的、多變的感受,如夢如醉,似雲似煙,亦悲亦喜,悵惘之中,自有甜美。那種滋味,是年輕人得天獨厚的享受。而青年朋友的抒情作品,正是這滋味的調製,閱讀那些作品,就是對這種美味的飽享。

《中華文藝月刊》曾經出版散文專號,刊載在學青年的作品,事後結集出版,取名《三十四顆星光》。這本書無「成長的滋味」之名而有其實,每一篇文章都是心路歷程的一段記錄,都是他們對人生探險的一種發現,都是心智擴展的輪痕,都是生命樂章的和聲。讀這些作品,我們好像又年輕一次,好像在從前已經走過的地方看見自己的腳印。我們可以對自己的青年時期加以觀照反省,比較兩們時代青年人的想法、看法、心境、處境。除了感性的重溫,還可以有理性的進益。

如果每隔一段時間,例如十年或二十年,就有一本或幾本這樣的書留下來,那是一件多麼有趣的事?我們可以從那些書裏,看見五四運動,三十年代,抗戰初期,當時青年的心態展覽。這「心態」,沒有經野心家污染過,沒有經宣傳家粉飾過,沒有經職業作家扭曲過。這種文集,是最接近真實的第一手資料,對作家、史家、教育家都有用處。那文集,雖然不會有人使用「成長」之類的名稱,可是不管叫什麼,有生命就有成長,有成長就有滋味,無分今古。對某些有偏嗜的讀者,這些文集正是不費「庖廚」的大餐。我們究竟有沒有這樣的「文獻」,其答案正和我們難以追尋的舊夢一樣茫然。

抗戰發生前一年,我從報紙廣告中得知上海經緯書局出版一本「巨著」,定名《全國青年代表作》。當時我僅是「少年」,對「青年」的境界極其嚮慕,就從郵局寄去一大疊郵票,購買一冊。書來了,精裝一大本,像聖經一樣厚,內分散文(論說和抒情分開)、小說、詩歌等類(沒有劇本)。那些文章消磨了我不少時間,也使我對自己的「成長」產生許多憧憬,第二年抗戰發生,第三年全家逃難,離家時我什麼也不願意帶,緊緊抱著那本書。做了一個多月的難民之後,難友中間忽然有人抗議,認為這本洋書實在刺眼,倘若不幸大家碰上了日本軍隊,日本兵勢必從這本洋書追究「洋學生」,又從洋學生追究抗日份子,不知道要引起多大後患。此說一出,人人響應,於是我在全家壓力之下,到路旁一座墓地裏挖了一個坑,把這本書埋葬了。可以說,那是我讀到的第一本「成長的滋味」。

現在,我睜著眼睛,仍可看見當年那本書的版型、裝訂、編排、封面設計,看見我掘土埋書的墓地和我滴在土上的淚痕。我仍記得當年閱讀那本書的心情,從解中攝取的收益,所受到的正確以及未必正確的影響。我發現這樣的書能夠引導某一年齡梯次的讀者成長:大專學生寫的文章,引導高中學生,高中生寫的文章,引導國中學生。那些文章的作者,是對次一群的讀者提供進一步的人生經驗,使之看見(或者自以為看見)日見逼近的未來。它對它的讀者有特殊的吸引力。凡是在旅途中奔波的人,對今晚的宿店比起對下月到達的終站,大概都會有更迫切的期許吧!

將昔比今,第一個顯著的差異是三十年代的青年還寫舊體詩。《全國青年代表作》裡面古、律、絕皆備,與新詩分庭抗禮,有些句子還留在我的記憶裏,例如「紅瘦綠肥春信去,雨絲風片馬蹄忙」,如果我說這一聯寫得不壞,也許不是感情用事。一首七律描寫相思的苦悶,頸聯是「看花空說遊三徑,望月何曾共一樓」,當時也覺得頗為動人。我忘了作者的名字,忘了其他的詩句或詩篇,那些作者和作品都墜入「時間」的沉沉黑淵,永遠消失。在我記憶中僅存的幾句,好像是掛在黑淵之上懸崖之旁的閃閃寒星。這種文學形式,在《成長的滋味》裏,在《「三十四顆星光》裏,在任何一本當代青年的選集裏不會再有。對今天的「文藝青年」而言,莫非這種體裁也墜入深淵,僅存李白、杜甫寒星數點了嗎?

那時的散文和現在也頗有差別。那些散文的句子,甚至內容,俱已無從說起,但是風格宛在。愛麗絲夢遊幻境,望見牆頭上有一變貓向她微笑,突然,貓不見了,可是「笑」仍然在那兒。如果那些散文是失去蹤影的貓,我還能「看見」牠的笑容。那些散文的文法是規規矩矩的,語意是準確的,意艱是明晰的,有頭有尾,層次井然。如果他們中間有人尚未做到,他們力求達到這個標準。我已不記得那些作者說了些什麼,但是,我們讀那些散文時確能知道他在說什麼。當代青年的散文則風貌一新:有些紊亂,你又不能說它紊亂,因為它也能透過紊亂建立某種秩序。有些曖昧,你又不能說它曖昧,因為它也能有力的感染別人。這些作品儘管你很喜歡,你可能摸不清楚作者究竟要說什麼。你只是聽到一陣誠摯而模糊的喃喃獨白,留給你一陣無可奈何。然而你可能因此喜歡這些作品,一種難以解釋的喜歡。

在《全國青年代表作》裡面,小說一律是說故事,題材大半是青年出路困難。有一個故事說,一對鄉村青年到上海謀職,受盡挫折,進退兩難,雙雙投黃埔江自殺。大概這篇小說寫得不壞,它的結局把我嚇壞了。當時社會轉型,「世家」大半在迅速衰落,我們年紀雖小,自知不能像父祖一樣終身牢守舊園,外面的世界竟如此可怕,如何了得?我為此做了許多惡夢,時常在夢中哭著醒來。現在,青年朋友的小說很少觸及出路問題,但是仍有很重很深的憂鬱。他們大多捨棄寫實的表現方法,刻意追求象徵手法。假定他們經營的隱喻都很成功,我們仍然不知道這些文章的作者為什麼苦惱。那些文章給人的感覺是,作者有一種說不出的苦惱,也找到了一種不說出來的方法。從這個角度看,今天的青年比從前的青年更難了解。

回想起來,抗戰前幾年正是「舶來品淘汰手工業」的時候,是「農村經濟破產」的時候,農業社會中天下父母的焦慮無可避免的感染了他們的子女。這些子女們希望透過文藝認識外面的世界,尋找自己的未來,一些經過設計的作品乘機來威嚇他們。他們中間有寫作能力的人,也依樣葫蘆,寄託沉痛。這是那個時代、那些同一模式的作品之由來。我今天能夠解釋那現象。回想起來,許多青年們在那個時期多麼惶恐,多麼孤獨,多麼脆弱,多麼希望聽到一點安慰的鼓勵的指引的聲音。今天的青少年也這樣嗎?倘若不,何以賦詩說愁?倘若是,他們的困難又在那裏呢?中華民國自開國以來,從沒有一個時期,像今天的青年人享有這麼多的陽光,這麼多的蛋白質,這麼多受教育的機會,這麼多發展的便利,甚至這麼多犯錯誤的權利。他們為什麼不快樂?

《全國青年代表作》裡面的青年憂心出路,《成長的滋味》則未。《全國青年代表作》裡面的青年憔悴愛情,《成長的滋味》則不。《全國青年代表作》念念如何負起家庭責任,延長家族的光榮,《成長的滋味》則無。如是,成長期間的呻吟,必另有隱痛。或者,人們如同牙牙的泣嬰,對於所感受到的某祈特別刺激,遠不知道怎樣訴說。他們也可能惶惑、孤獨,需要指引和安慰。可能,他們從先一代的文藝作品裡面,未找到一些足以寄託沉痛的葫蘆。先一代的文藝作品,似乎尚未盡到他的天職:為後之來者提供有效的範型。

每逢想起這現象,心裡便感覺「不是滋味」。這種「不是滋味」的滋味,也許可以用古人所說的「別是一番滋味」來形容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