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顧傾城

讀《傾城之戀》(聯副三十年文學大系小說卷四),有一些感想。

先從王禎和的<素蘭要出嫁>說起。<素蘭要出嫁>是一隻歌的名字,而一個名叫素蘭的女孩之失敗的婚姻,是這篇小說的重要事件。素蘭姓辛(茹苦含辛!)家境本來就十分清寒,不幸她在大專聯考的壓力下得了精神病,辛家父母為了給女兒治病更是羅掘俱窮。等到素蘭病情好轉,辛家父母答允女兒出嫁,希望藉幸福的婚姻作徹底的心理治療,不料素蘭遇人不淑,備受凌虐,反而舊病復發不可收拾。辛先生聞警,急忙從他看守山林的工作崗位上兼程回家,竟在山路上摔斷了腿。於是這個家庭的經濟徹底崩潰,全家陷入向深淵墜落的恐怖,就在這種氣氛中,素蘭反復的唱著<素蘭要出嫁>的歌。

這是一篇極好的小說,它的出眾之處即在寫貧窮對善良之人的沉重壓力,作者寫辛家用盡方法籌措必要的費用,備極辛酸。辛太太是賢母,據歷史傳說,賢母的德行能化除一切災難,但是在<素蘭要出嫁>裡面,這位生活在民國六十一年的賢母雖然堅強,終歸無用,當醫藥費、高利貸利息、互助會會金,以及日常生活的必需開支等重量一一加到她的肩上背上時,你似乎可以聽到她的骨折之聲。最後,她含淚向輟學的子女宣告:「娘實在莫有餘力——莫有餘力——現在娘連一點能耐都無了,都無了!」另一場景裏的辛先生,躺在外科病房裏,戴著老花眼鏡看報上介紹的英國福利制度。不消說,他看得津津有味。不消說,他會放下報紙思潮洶湧。出人意表的是,他刷的一聲把報紙甩在地上罵起自己來:「我莫有用,我莫有用,我實在莫有用啊,讓大家吃這款苦,我這做爹的,真不是東西!真不是東西!」

我想這篇作品批評了當時(六十一年)社會的缺失,文中迴腸九轉,怨而不怒,感人至深。然而同一本集子裏,收了跟<素蘭要出嫁>相隔十四個月發表的<榕>。這是履彊的作品,開章先寫一個大家庭分家,著墨不多,場面卻甚是耐看。大家庭有大家庭的「黑幕」,一旦化整為零,也有其令人感傷的一面。這只是「楔子」,分家以後,兄弟們自立門戶,各奔前程,文章隨之向好幾個方向鋪展,起初不免勾心鬥角,互爭蠅頭小利,但分散越遠,眼界越寬,平時彼此相忘江湖,一旦家中有了大事(老爹因病入院),子弟又由四方趕回來,他們都成長了,改變了,令人刮目相看。於是老爹指著宅中的榕樹,十分滿足的說:「這株老樹,由主幹分出多少枝柯,傳衍多少根槃,長出葉,結出籽……主幹表皮也有蝕壞的,但是,枝柯愈長愈茁壯,葉叢愈是茂密,都把天遮滿了。」

<榕>的情節平淡,非常之生活化,而真情至性就在這些地方泌入心脾。尤其是,兒子成家的成家,立業的立業,兩老心願已了,心情圓滿甜美,而其詞若有憾焉,讀來令人回味無窮。這篇小說反應教育、商業、兵役制度、地方建設等等各方面的發展和進步,另給讀者一番感受。雖然它和<素蘭要出嫁>在集子裏相隔三百多頁,在我的心裡這兩篇作品卻是相互連接而對照的。人生的溫暖甜美可以產生好作品,人生的痛苦不平也可以產生好作品,這是文學的豐富之處。文學的豐富,來自人心的豐富,人生的豐富。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悲歡離合,也許詩人往往偏取其一,而「文學」則是雜收並蓄的。

由此想起大陸文壇的兩個術語來,「歌德派」和「缺德派」。歌德即是歌功頌德,概指以「政策的正確」、「社會的光明」為主題的作品,缺德則反是。兩派一度似有互相攻擊之意。我想歌德缺德都不可成「派」,一成為派,文學就狹窄了,單調了。如果作家心裡的感受是痛苦,筆下非歡呼不可,或者反過來,作品就假了,甚至就死了。作家對人生的感受因人而異,每一人又往往因時因地而異,不能強使之同。但是大陸作家怎能如此各行其是,他們的組織紀律可能在世界文壇考第一,他們配合政策的效率能耐,至少在華文世界裡首屈一指。三十年來,他們不知歌頌了多少無人見的光明,不知暴露了多少莫須有的黑暗。嘗見他們委委屈屈的,謹謹慎慎的,而又停停當當的把作品塞進框框裏,(傷痕文學後來也有了框框,受四人幫迫害的幹部一律有極高的黨德私德,而打砸搶分子都有資產階級血統。)不免既是同情,又是佩服,恨不得有一天任他們鳶飛魚躍,讓他們顯顯真本事才好!

若說作家只有歌德和缺德兩途,仍然把文學簡化了,不信試看《傾城之戀》,二十三篇小說中,可以跟<素蘭要出嫁>併為一類的,可以跟<榕>併為一類的,都只有兩三篇而已,絕大多數作品都是不經意的,也就是所謂「人性論」和「為藝術而藝術」。這使我領會到,作家,至少在臺灣的作家,不必永遠站在第一線,他有一個廣大的腹地可以退卻,可以休息整補。從毛澤東思想看,「人性論」和「為藝術而藝術」罪孽深重,然而文藝的命脈、薪火,卻是藏在裡面,歌德也罷,缺德也罷,那一個不是從純文藝的殿堂搬些石頭去蓋自己的茅屋?那一個不是從純文藝的食堂裏攝些養分去為別人奔走馳驅?否則只有前線,沒有後方,只有消耗,沒有供應,歌德缺德終將潰不成軍,而文藝被你利用之後,也就斷了絕了後代香煙——這正是四人幫幾乎幹成的壞事。直到現在(一九八三),看中國大陸印出來的集子或刊物,仍然覺得恍如置身只有工廠沒有公園的城市,好乾燥,也好累人。

寫到這裡,我忽然對聯副的這一套八冊小說卷,興起了莫名的喜悅珍愛之情,雖然至今我並未能把它全部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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