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餘的散文

「中國人是砌牆的民族。」這句話已在海峽彼岸廣傳並產生變奏,劇作家借孟姜女之口說,專制者喜歡造牆。「中國人是砌牆的民族」,是誰說出這句話來啟發了大家?愛默森嗎,羅素嗎,費孝通嗎,梁實秋嗎,都像,都不是。

中國人是砌牆的民族,這句話是建築學家漢寶德說的,他後來把這句話寫進《為建築看相》裏。我所以把這句話特別引出來,因為這句話很能代表《為建築看相》的語言風格。這本書內容是建築,形式是散文,愛默森式的散文,羅素式的散文。可以說,這本書用人生解釋建築,同時也用建築解釋人生,專業的角度,普遍的興趣,非凡的靈思,常人的領悟。

近年以來,寫散文不再是文學家的專業,甚至也不僅是史學家新聞學家的兼職,醫生、電腦專家、珠寶鑑定專家、社會學家紛紛一展身手,而且十分出色,一時之間,「業餘散文」幾成主流。這形勢符合我的預期。我覺得,傳統散文「抒喜怒哀樂、載天理良心」漸漸空疏淡薄,所謂「世事洞明、人情練達」亦難有新意,非常的災禍、最深的悲痛又往往為厭惡現實壓力的大眾所不願聞,千年以下,散文需要另闢蹊徑。寫散文的人需要某種專門學問做背景,他的專業修養使他對人生別有一番觀察感受,乃能擺脫習染跳出窠臼,讀者在靈魂冒險之餘吸收知識培養性靈,又豈止多識鳥獸蟲魚之名?我說過,以後立志做散文家的人,也許先要去修習一門別的學問。

為了寫散文而去學建築的人大概不會有,學好了建築又肯寫散文的人就可貴了。我說過,寫散文比較不需要捨身專情,戲劇家要過另一種生活,詩人幾乎是另一種人,長篇小說能耗淨人所有的精銳之氣,只有散文,可以「意到筆隨」,可以「行雲流水」,它可以成為業餘的文體。比起詩和劇本,散文的敘述能力也容易與別的學問結合。任何學問一旦能揉進散文也就能滲入生活,那位兼作者的學者不用學術語言砌牆,他對語文固已控御自如,他的專業修養也爐火純青,兩者俱臻化境乃能互化。《為建築看相》正是如此。

《為建築看相》普及了建築的知識且不必說,單說它擴大了散文的領域。不是學建築的人,一般散文作家怎能把房屋寫成兩百頁二十四章的一本書?我看了這本書,突然覺得我比較了解房子了,職是之故,我也更了解人了,因為建築乃是「居住的機器」,是「人性的空間」。我們讀好的文學作品,會恍悟「原來人是這們樣子的!」如今讀《為建築看相》,也會恍悟「原來人是這個樣子的!」海峽對岸有人倡言「文學即是人學」,《為建築看相》正是一本「人學」,而其對人性的顯揚比風花雪月悲歡離合另是一個範圍,推陳出新,而舊有的常情常理,在「人性空間」的啟發印證之下,也光芒煥發,絕處逢生。

散文作家不僅寫人,也寫人以外的物。若論寫房子,誰能寫得過建築學家呢,透過當地的建築來寫一地的民情風俗歷史文化,表現對一地的愛憎取捨,乃至反映了對生命的大悲大喜,豈不是古人未造之境?我看過地理學家寫的遊記,他能從地質的角度描寫風景,給我們的就不僅是「山是眉黨聚,水是眼波橫」了,我看過海洋生物學家寫的散文,他熟悉海洋生態及魚類的習性,無須再發揮「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試想,如果遺傳學家從他的專業角度寫散文,會有多少句子多少段落令人大熱大寒,如果天文學家從他的專業角度寫散文,會有多少主題多少感情令人大覺大迷!今之作家又何須慨歎「恨不借祖龍火,燒盡好詩獨剩我」?我們讀者又何可說「文必秦漢詩必盛唐?」

如果《為建築看相》能算一個「樣版」,我很希望出版此書的明道文藝社繼續訪賢求才,為「業餘散文」出一套「大系」,當為散文史上一大盛觀。而且,依《為建築看相》的旨趣,寓有選系就業的指引在內,那麼青少年讀者之所得更不僅「游於藝」而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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