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短篇

翻譯家柏谷為《羅英極短篇》作序,認為羅英能寫出這麼好的極短篇是因為她出身詩人,而極短篇是「和詩一脈相通」的東西。旨哉言乎,先獲我心。

我敢說,羅英女士的<菊>,就是以極短篇為皮囊裝入詩魂。<菊>以暗示的手法寫一個男人背著妻子和女同事交好,(他的婚姻大概是不美滿的。)那女同事在辦公室裏照例插一瓶菊花放在兩人之間,他討厭菊花,而她非買菊花不可。(那麼他的婚外情好像也不美滿。)如此情節,可謂其淡如菊,所以讀來餘韻在心餘香滿口,即由於我讀的是小說,實際得到的是一首好詩。<有體溫的星光>連標題都詩化了。

本來,文學的血統是詩,好的散文,好的小說,甚至好的劇本,俱以詩為指標。羅英的極短篇與詩一脈相通,是很大的成就。此一成就之不可倖致,在乎「一脈相通」而「兩體有別」。詩和極短篇有其共相亦有其殊相,得其共相而又盡其殊相為上上。不得已而求其次,恐怕還是殊相要緊。所以羅英的極短篇,也有長於布局、巧於承轉、奇峰兀突、引人入勝者,也有深入紅塵、直透人性、態度冷酷、頗失溫柔者。凡此,於詩為短、於小說為長。內容決定形式,良匠目無棄材。

如果「詩」的另一意義是精鍊,《羅英極短篇》自是當行出色。以寫兩代關係的<魚>為例,兩老帶看魚作禮物去看望兒子媳婦,只看到年齒尚幼的孫女和孫子。媳婦極不歡迎公婆來訪,出門前曾告誡孩子不可開門讓爺爺奶奶進來。孩子們雖然開了門,卻不敢留著爺爺帶來的禮物,他們在爺爺走後、媽媽回家前商量怎樣「湮沒」那魚。最後他們遇見野貓,也計上心來,「反正魚的命運是被吃,被人吃和被貓吃都是一樣。」此文一千六百字,算是極短篇中不短的一篇,但是,構成小說的角色不能增減一人,人物之間的情節不能增減一事,事件的敘述描寫不必增減一字。

《羅英極短篇》裏的世界不甚溫馨,人際關係堪稱涼薄,男性角色大都沒有什麼尊嚴,幸而有幾個女子還能撐住「萬物之靈」的大旗。她藉<東洋杜鵑>裏的阿明說:「女人應該多對自己好一點。」她下筆也「多對女人好一點」。<沼澤之地>寫徐芳在律師事務所辦理離婚手續時「昂然」放棄了瞻養費,以使自己脫離泥沼。……<父親的情人>帶著孩子來父親靈前祭奠,家人以為免不了要爭遺產,父親的情人和孩子卻如神龍一現沓無蹤跡。……在<茶壺>一文中,那個叫張皇的丈夫外出不歸,在外鄉另娶,那叫阿涼的妻子仍然不分寒暑每日都砌上一壺茶等他。後來阿涼病危,唯一的遺言是託人把茶壺送給張皇,張皇竟不肯帶茶壺回家。於是阿涼「穿著結婚那天穿的衣服」出現了,她抱起那把茶壺朝地上一摔,「茶壺噹啷一聲巨響,就跌碎了。」……女人還有骨氣,有所不為,當斷則斷,只因撒手捨去,自成一番格局。

<夜像一口井>是一篇很精緻的女性文學。跟丈夫分手、在公寓裏獨居的胡玉宛接到陌生女子的電話,對方跟她同住在這棟公寓裏,養了很多貓,聽說胡玉宛也愛貓,邀請她過來小坐。對方還說,「他」出差去了,她一人在家,要照顧那些貓,所以不能先來拜肪。胡玉宛去了,種種跡象使胡玉宛起了疑心,莫非這個養貓的芳鄰就是丈夫的新歡?莫非絕情而去的丈夫還住在這棟公寓裏?她回到自己的房間,為了求證,撥了一個電話過去,「喂,喂,那位?請說話呀!」那一頭果然是「他」的聲音,「他」並沒有出差。這個經過疊合壓縮的故事引我們作不同的詮釋,令我感觸良深的是,胡玉宛失去丈夫,是因為她太愛貓,可是後來擄獲了這個丈夫的,是一個更愛貓的女子。對來這突如其來的邀請得到了那混蛋丈夫的同意和合作,胡玉宛豈不太委屈了?但是,在羅英筆下,胡玉宛的心情雖然不免陰霾沮喪,卻也彷彿猜謎下棋時的得失。對方那女子的溫婉親和使這場會面幾乎沒有殺傷力,她只是加強了懸疑。

在這個集子裏,羅英也寫了母愛。「天使的雕像立在公園裏一座圓形的池子裏,造形是一個小孩,比其他的人多了兩隻翅膀。」一個「美麗而瘋癲」的女人每天來看雕像,她對雕像說「你是我生的,是我至愛的好兒子。」有一天雕像想飛,女人立時受了很大的刺激,昏倒在地。她醒來之後發現雕像不見了,其實雕像仍然立在那裏,只是她以為它飛走了。她逢人便問:「看到我的小孩嗎?」——

聲音日日夜夜如同枯葉在風裏迴旋。她不能再來的時候,公園裏的樹也都重複著這句話,池中的雕像和池畔的鴿子也都替她重複著這句話:「看到了我的小孩嗎?」

結尾這幾句話,也確乎要詩家才寫得出來。在這裡,這位母親的痛苦無法沖淡稀釋,她沒有與命運和解的可能。這是《羅英極短篇》集中唯一的絕對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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