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的天堂」

<草的天堂>是隱地先生的一篇散文,這個題目有兩層情思:其一是說,這地方長滿了草,長滿了植物,風景很美,美得像天空。其二是說這兒的人愛護自然,愛護花木,草長在這個地方就像長在天堂裏一樣。總括起來說就是:你給草一個天,草也給你一個天堂。草,在這裡當然用引申義,指的是自然。

草能給人一個天堂,人也應該給草一個天堂,這個想法並不古老。早先「草」這個字給人的感應是空寂、荒涼。有人註杜甫的「城春草木深」,就說這句詩是寫大亂之後十室九空的現象。當初人為了建造自己的天堂必須與「草」作戰,「像披荊斬棘」、「開闢草萊」之類的成語,就是在說砍草,殺樹,開拓生存的空間,讓人類過好日子。現代生活裏的「草」可不是荒草,更不是荊棘,而是讓人看著舒服、摸著舒服、躺上去舒服的草坪。由此引申,還有「一叢一叢的林木」,還有「鬥艷爭奇」的花,還有「遠處是山,近處是湖,鴛鴦在游,水鴨在嬉」,還有飛到人們肩頭上、掌心上來的鴿子……。

當年人類畫出一塊地方來趕走自然當作自己的住處,當然有其必要。後來,人越來越多,人佔的地方愈來愈大,就把人和「草」分開了,人要想找「草野」的樂趣,就得離開人群去過一種和別人不同的生活。到了現代,人更聰明了,人把「草」拉進自己的地盤裏來,創造一個叫做「草的天堂」的新局面。人是愛「草」的,當初對「草」趕盡殺絕原是萬不得已,現在找到了兩全其美的辦法,草若有知,草也高興!

夏丐尊先生說過:「一個情念可以有許多符號。今,目下,眼前,現在,當代,現代,斯世,我們的時代,這個年頭等等是一個情念。淵源,開端,起源,發生,開頭,開始,揭開序幕,第一步等等是一個情念。崩,卒,亡故,謝世,逝世,上天堂,見閻王,進棺材是一個情念。」他說的「可以代表同一情念」的許多符號就是同義詞。輪換使用同義詞來反覆申述同一情念,用詞避免重複,是作文的一項基本方法。「她很漂亮,是一個美人,比中國小姐李秀英還要上鏡頭。」漂亮,美,上鏡頭,三個詞表現同一情念而有變化。

但是寫作技巧上的基本規則幾乎都可以反其道而行。故意重複使用同一個詞去表達一個情念,可以產生新的效果。「她很漂亮,是一個美人,比中國小姐李秀英還要上鏡頭。」語氣緩慢,態度從容。「她很漂亮!她比李秀英漂充!她比林靜宜漂亮!」則可以表示急促語氣,情緒興奮。

<草的天堂>在遣詞造句方面有一個特點:用詞不避重複。「盧什內是草的天堂,樹的天堂,也是鳥的天堂,一切動物的天堂,自然也是人的天堂。」連用五個「天堂」。「東方人看西方人,西方人看東方人,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孩子,孩子看動物,動物也在看人。」連六個「看」字。提到花,他說「樹木之外就是花們,野花也好,家花也好,鬥艷爭奇」,提到人,他說「黃種人、白種人、黑種人、東方人、西方人」。他說「沒有人摘花,沒有人踩草皮,沒有欄桿,也沒有『請勿踐踏』的牌子」。全文因此理路明晰,情緒昂揚,節奏暢順,頗見特色。

這樣一篇文章全靠「文氣充沛」引人。文氣和節奏有密切關係,也許它就是節奏。也許節奏純是形式,文氣還得加上「意義」對讀者心理的刺激。<草的天堂>在「氣」和「節奏」方面有意無意下了功夫,首尾一氣呵成。作者用單刀直入的寫法,使他要描述的事物景象迅速呈現,迅速變換,又用詞不避反重疊,將句子縮短,將讀者「消化」一個句子所用的時間也縮短。

這樣,節奏就快起來,真有坐在遊覽車裏看風景的感覺。這樣的作品忌「滑」,<草的天堂>有防滑設計。作者一面在短句之外經營長句,一面巧妙的使用頓點,把某些文法上的短句連成語氣上的長句。長句短句錯綜出現,用長句把一串短句輕輕托住。<草的天堂>共七百五十六字(扣除標點),一百一十四句,平均每六.五字一句,但短句僅四個字,長句(最長的一句)為十九個字。「盧什內是草的樹的和人的天堂」,句長而澀,「盧什內是草的天堂,樹的天堂,鳥的天堂,人的天堂,」句短而滑,「盧什內是草的天堂,樹的天堂,也是鳥的天堂,一切動物的天堂,自然也是人的天堂。」即長短相間,錯落有致,動靜得宜,快慢相節。「遠處是山,近處是湖,鴛鴦在游,水鴨在嬉」,四個短句下面緊接著是「柳樹樺樹和青松之間群花在跳舞」。「沒有人摘花,沒有人踩草皮,沒有欄桿。」是三個短句,下面緊接著「也沒有『請勿踐踏』的牌子。」這些安排有同樣的效用。

這是一篇遊記,基本上是一篇記敘文。但是文藝作家寫的遊記常常偏重描寫,政論家的遊記往往不忘評論。<草的天堂>有記敘、有描寫,也有極少的議論;更在全文進行中有抒情的調子隱隱浮現,文字的組織很好。一般的說法,文章要有深刻的內容。這話常然很對。但是,「深刻的內容」並非寫作取材的唯一標準,受過新聞記者訓練的隱地兄深知有「深刻的內容」固然最宜作文,雖無深刻的內容而有「銳敏的觀察」也可以作文。一個中國人到瑞士觀光,坐在遊覽車上看盧什內的市容,內容當然難以深刻,但觀察卻可以相當銳敏,隱地兄捕捉所見,寫成<草的天堂>。新聞記者的訓練使此一觀察沒有變成感慨,下筆致力描繪客觀的景物,猶如放映一套有組織的幻燈片,而襯以輕快的背景音樂。他寫出一個城市的「面」,但是,他和他的讀者都不會僅僅看到「面」而已。俗語說「畫虎畫皮難畫骨」並不很對,畫虎固然只能畫皮,但是虎的骨架也呈現出來。當然,畫中的虎骨只是精神和意思到了,可以感受出來,並不是X光底片。<草的天堂>畫了盧什內的「皮」,也隱約畫出盧什內的「骨」,那就是「人給草一個天堂,草也給人一個天堂」,顯示自然和人生的調和並育,互相增進幸福快樂。我讀這篇散文,覺得自己是一個仁民愛物的人,坐在萬綠叢中,百鳥陣裏,以「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的態度活著。<草的天堂>並沒有一個字提到這些,這篇文章只是呈現,不作分析。古人論詩,說是「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說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現在,你看,散文有時也可以做到,或幾乎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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