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除精神污染聲中，從大陸來的鄉親問我：你們文人，怎麼總是跟掌權當令的人作對呢？為什麼總是不順從、不合作、不解人意呢！
這一問，實在好。我打開人民出版社印行的中國文學史給他看：「這是中國作家的家譜，他們一代一代都是不聽話的，都是有反抗癖的，都是不計個人利害的，至少是不合作的，淡泊名利的。這些人是作家的偶像，作家的師承。這部文學史並不是資產階級編寫的，並不是資本家出版了送到大陸上去煽風點火的，它是社會主義、無產階級專政的產物。有怎樣的血統，就有怎樣的遺傳，有怎樣的文學史，就有怎樣的作家。」
我說：「文學史寫到現代，突然天翻地覆，把獨立的、有個人尊嚴的、不合作的作家，紛紛打入下流，這怎麼成？六十年的文學史怎能與四千年對抗？郭沫若怎能與杜甫對抗？《李自成傳》怎能與《紅樓夢》對抗？除非人民出版社來個堅壁清野，把＜國風＞＜小雅＞都燒了，只剩下＜頌＞；把李白的詩都燒了，只剩下給韓荊州寫的信；把韓愈的文章都燒了，只剩下他為了稿費而寫的墓誌銘；除非他把所有的詩話文評都燒了，只剩下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除非他能徹底把中國的作家換了血，洗了髓，改變了基因，作家、尤其是好的作家總會是這個樣子的啊！」
他們不怕坐牢嗎？當然怕。可是有的時候、有的人，還真不怕呢。
他們不怕殺頭嗎？當然怕。可是，有時候、有的人還真不怕呢。
他們不怕窮、不怕苦嗎？這倒是不怕！真正不怕！令人不可思議！
這位鄉親大惑不解，他繼續追間：「在臺灣呢？作家又是怎樣的人？」
這個嗎，就更「糟」了！臺灣出版的文學史，不但把歷代的反抗者、革命者、不合作者、持不同政見者一一樹碑立傳，連現代反抗國民政府的人也寫進去呢。連魯迅也寫進去呢。你想，在臺灣，作家，尤其是好的作家，會是什麼樣的人？
在臺灣有權的人，曾經對這種現象迷惑了一陣子。這些叫做作家的傢伙，為什麼這樣不介意自己的前程呢？為什麼這樣不貪圖更多的金錢呢？為什麼總是亂人意、添麻煩呢？莫非，另外有人給他們錢？莫非，他們有另一種前程？
後來，他們弄明白了，作家，實在就是這麼一種動物啊。每種動物都有它的特性。自古以來，詩人要搖頭晃腦才寫得出好詩來，倘若不住的點頭磕頭，那詩是不能看的啊！那麼，由他去吧！」
鄉親大悟，他說：「我的孩子千萬不要成為作家。」
我給他作了訂正：「千萬別成為好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