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自由云云

五十年代有人說,中共對外統戰,對內號召,用盡世上一切有吸引力的名詞,獨獨對「自由」二字諱莫如深。現在,年頭到底不同了,「紅杏枝頭春意鬧」,喧嘩的是創作自由。

時維一九八五,大陸文壇諸君子對這創作自由四字真言是怎樣理解的呢,一時還不甚清晰。依我們方外人看,創作自由的上游是思想自由,創作自由的下游是出版自由,三者一貫。

倘若沒有思想自由則所謂創作自由不過是夜半關門寫禁書罷了,不過是禁止公安人員闖入民宅搜索原稿罷了,這比起紅衛兵作風來固然是後勝於前,但是距離作家所嚮往的創作自由相去甚遠了。

如果沒有出版自由,則作家嘔血成書以後,沒有人給他印,沒有人給他銷,又不許他自印自銷,作者和讀者之間的管道阻塞不通,則創作自由不過是孤芳自賞的自由,藏之名山的自由,鼎折一足,是一種殘廢了的自由。

如今,一方面宣布作家可以自行決定創作的題材和表達的方式,一方面咬定了四個堅持,這「自行決定」和「四個堅持」兩者是怎樣的一種關係呢?是否意味著作家是在設定的大原則之下只有技術性的自由呢?是否意味著作家甚至整個文壇不能肯定他創作的成果,隨時等候「最後審判」呢?

作家為什麼要自由?為什麼要那麼多的自由?千言萬語一句話,給他自由,他才會做出好東西來。

養鳥的人都知逍,要怎樣順著鳥性,它才唱得悅耳動聽。毛澤東大概是從不養鳥的吧,他竟然不顧作家這種「動物」的習性,在他幾十年的「一個堅持」之下,作家只有做「馴服工具」的自由。他主政三十年,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廢紙製造家。文革十年,登峰造極,他把作家製造成一隻一隻音樂鳥,上足了發條唱一成不變的歌。

毛對作家的控制如此徹底,要求如此嚴格,時間如此之久,而大陸作家人才如此之多,奉行毛的指示如此狂熱認真,結果如何呢?結果如何呢?如果「領導」「紀律」能產生傑出的作品,中國應該包辦諾貝爾獎了吧,如果毛澤東還不行,誰又能比他做得更多呢?

在方外人看來,毛所做的,好比是一次最完善的實驗,實驗的結果已成定律,任何人不必再做一次。

那麼剩下的路就是,作家要有創作自由。

最近,在震天價創作白山的呼聲中,巴金、夏衍、陳白塵,都公開了三十年代的甜蜜回憶。三十年代,國民黨以黨治國,是左翼文人抨擊的一個時代,可是,他們一生中最重要的作品是那假時代產生的啊!中國新文學的重要的成果是那個時代結成的啊!為什麼,因為那時候他們還有一些創作的自由啊!

作家有了自由,會不會寫出一些有害的作品來呢?

倒是有這個可能,因此,歷來有人主張嚴厲的管制文藝。「管得太多,文藝沒希望」嗎,也沒有關係,寧可沒有文藝,也不要有害的文藝,也就是說,與其是負一,不如是零。

不過負一可能轉換成正一,而零永遠是零。

史記,對漢高祖的形象是有害的,但是,西東兩漢享國久、不過四百年,在這四百年內,對朝廷來說,史記容或是個負數,但唐宋以下,不管是統治者或被統治者,都以我們有一部史記為慰為傲,它變成正數了。

紅樓夢揭露清室貴族的荒淫墮落,自揚家醜,有害,是負數,可是不旋踵間,它成為我們民族的家珍了。

就拿三十年代的左派文學來說吧,國民黨人到現在提起來創巨痛深,但是,聽巴金、夏衍、陳白塵諸人的語氣,彷彿是,國民黨訓政時期中國文壇能產生那麼多佳作,倒也是頗足稱道呢,僅此而論,三十年代文學對國民黨人也並非全無正面的意義。

只要作品好,有價值,今天的負數可能是明天的正數,今天的執政者忍一忍,放一馬,付一點「社會成本」,明天的子子孫孫會感激你。

創作自由的意義是:寧要負一,不要零。

再說一遍:寧要負一,天下後世可能得到正一,寧要零,那就只能是零,永遠是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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