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詩成長目擊記

《海洋副刊》刊出徐民和先生的<流沙河隔海談詩>,使我得以略窺大陸文壇對臺灣現代詩的代表性意見,頗有所感。

據徐先生大作轉述,流沙河先生的態度很客氣,「希望彼島的詩人和詩論家有以教我。」我判斷「彼島」大概沒有迴響,不才區區現居紐約,既非詩人,亦非詩論家,卻是臺灣現代詩興起的一個目擊者,略抒所見,對關心這個問題的人或不無參考價值。

首先我想到的是,大陸作家評鑑臺灣的文學作品,目前最好先使用「新批評」的方法,就作品論作品,不把文學發展史當做社會發展史的零件。何以故?因為一般而言,大陸作家對臺灣社會四十年來的情況還不夠了解。舉例來說,認為臺灣現代詩的興起,是因為「臺灣當權者顢頇已極,毫無言論自由可言,逼得有些詩人吞吞吐吐,轉彎抹角,朦朧晦澀,象徵影射。」就和我的親身體察不同。

我記得,國府退守臺灣之初,確實對傳播工具控制得很緊,「反共文學」是真正的主流。但是,經過幾番寒來暑往之後,(我不是史家,不能指定那一年是轉捩點。)情勢發生如下的變化:

一、國府的經濟政策開始作出成績來。一如歷史經驗所示,人民在生活水準提高時,即要求較多的自由。

二、自韓戰發生,美國第七艦隊介入臺灣海峽以後,「反攻大陸」和「解放臺灣」都無限期擱下來,臺灣逐漸步入它的「承平期」,一如歷史經驗所示,人民在戰爭威脅解除以後即要求更多的自由。

據我所知,臺灣現代詩的興起,是某些詩人擴張其創作自由的表現,似乎並非國民黨「壓迫」的結果。當然,這裡有一個問題必須答覆,詩人既有了較大的自由,為何不明白曉暢直抒胸臆,卻要「朦朧晦澀」呢?在我看來,當時的情形是:

一、在寫實主義獨霸中國文壇數十年後,臺灣的一部分詩人想脫出陳套,另覓蹊徑。(似非由於島上的新詩斷了五四文學的乳汁所致。)

二、當時,某些詩人覺得世事日趨荒謬,(請注意,我們的感觸是「世事」荒謬,而非僅是臺灣的事荒謬。)傳統所謂理性難以解釋,所謂秩序亦難以規範。因之,他們需要「設計」(請注意這兩個字)一種「混亂」的語言形式予以表現。

我想我的說法雖欠淵博雄辯,當與事實比較切合,君不見大陸上的朦朧詩,也是在「文革」之後出現的嗎?文革給他們切膚刻骨的「荒謬」,而四人幫倒臺、文革結束則給他們「設計」的自由。

但是「朦朧詩」在大陸上難成大器,「現代詩」在臺灣卻顯赫一時。這是因為:

一、臺灣的詩人可以自己辦詩刊,自己出詩集,自己寫論文鼓吹自己的主張。

二、臺灣的報紙雜誌在市場上互相競爭,競爭最忌守成,最尚求新,因此紛紛邀請現代派的詩人寫稿。

在臺灣,反對現代詩的人也不少,這些人與「現代詩人」之間有一次論戰。陣腳穩住之後,詩人們內部為了「橫的移植與縱的繼承」,「明晰與晦澀」「普及與提高」等等問題發生爭執,又演為論戰。兩次論戰都十分熱鬧。大體上說,兩次論戰的結果是:

一、詩人與社會進行了溝通,解除了許多人的疑慮,也使愛詩的人增進了欣賞的能力。

二、詩人之間逐漸能夠容忍異己,調整自己,不知不覺擴大了「現代詩」的定義,使現代詩推廣到「實驗室」外。

我想,流沙河先生如果閱讀過上述的文獻,(這些文獻的蒐集是很困難的,)就不會說現代詩在臺灣終於「衰落」。不錯,那些詩人在論戰之初,為了旗幟鮮明,武器銳利,有些話未免說過了頭,後來不能完全實踐,可是在文學史上,那一次運動不是這個樣子呢?現代詩在臺灣經過湯因比式的「挑戰與回應」,「退出與復回」,終使詩境詩貌為之一新,至今仍與「寫實主義」的詩風迥乎不同。而且它在立意、取材和修辭布局各方面的影響,及於散文和小說,以致「現代散文」和「現代小說」之名次第出現。直到某年某月某日,它們才遭遇到一個「勁敵」——鄉土文學,但鄉土文學在小說方面以寫實的風格奪壘成功,在詩的技巧方面,卻是大多與「現代」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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