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聖賢

阿盛兄給我出題目,他問,國內討論散文小說同質化的現象,你也該屢有所聞吧,他解釋,所謂同質,大意是說散文和小說之間的界限越來越模糊了。

我涉獵不廣,深以未能讀到各位方家的有關言論為憾,這「文體綜合」的趨勢倒是也推波助瀾了。在文體分類家心目中,——我是受過他們影響的,——小說、散文各有法式,執以衡量今天的作品,或將覺得許多作品都出了格。出格無妨,只要能自成一格。不知這話是否能得到文體分類家的首肯?

這小說、散文的法式,在作家心目中原是存在的,但作家常是掙脫束縛之人,小說結構向主謹嚴,小說家略一放鬆自己,作品就有了散文化的傾向。散文乃是小道中的小道,寫散文的人心有未甘,越區行獵,小說的表現方法也就盡在我們眼底了。

以阿盛兄的名作,那篇談廁所的文章來說吧,被推為散文中的妙品。若論技法,他的材料圍繞著主題捲得那樣緊,是散文常見的寫法嗎?在他筆下,「廁所」就是一個人物,一個主角,同類的散文很多嗎?如果阿盛兄聽說有人指出那篇作品頗有短篇小說筆意,或者要會心一笑吧。

文體綜合的嘗試,不僅在小說與散文之間,它的規模很大,四大體裁(詩、散文、小說、戲劇)正互相滲透,後事如何,非我所能逆睹。此時我只能說,詩、散文、小說、劇本,四者確有分別;為了便於觀摩,有時必須誇張四者相異之點,尋求它們個別的特色。作家當然可以不落窠臼,兼採眾體,但是作家乃是有意識的這樣做,不是無意識的這樣做。譬如寫字,寫顏是顏,寫柳是柳,然後你可以非顏非柳,亦顏亦柳。所以文體的分類仍然有其意義。

阿盛兄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是,你覺得大陸上的文學作品怎麼樣,可不可以跟臺灣的文學作品作個比較。這倒可以跟前面的文體問題連接起來。我覺得大陸上的作家仍然很重視文體的區分,小說是小說,散文是散文,中規中矩,不輕易越出雷池。

大陸上的文學作品我也讀得少,不過佔地利之便,可能比阿盛兄多讀幾本,而且有很多機會聽人爭辯大陸文學作品與臺灣文學作品孰為優劣。就爭辯的內容而論,那是言志與載道孰優孰劣、集體主義與個人自由孰優孰劣。這種爭論使我想起一個故事來。很久很久以前,中國士子都在讀線裝書的時候,一個北方士子和一個南方士子相遇,兩人爭論究竟南方好還是北方好。南方的士子說,我們南方是「千山千水千才子」,另一個士子卻說,北方有「一天一地一聖人」。

臺灣的文學現象無愧是「千山千水千才子」,技巧新,色調美,變化多。大陸文壇則以「一天一地一聖人」自許,主題單一,內容嚴肅,格局宏大。大陸上這一天一地,自是分明俱在,問題是究竟聖人在那兒?沒有聖人,這一天一地就太空曠,適足以襯托千山千水的繁麗。才子言志,其志可能甚小,發為詩文,近情而親民。小道欲求可觀,必須提高藝術性,文學創作為一藝術上的滿足。聖人之徒載道而行,其志甚大,志愈大,作品與作品問的差異愈小,作品倚主題而立,創作為一道德上的滿足,甚或是一種紀律上的滿足。海外有人說,臺灣的文學作品令人愛、不能令人敬,大陸的文學作品令人敬、不能令人愛,這話是否公平,阿盛兄可以就臺灣的部分先作斷案。

阿盛兄要我談談自己寫作的狀況,想是他宅心仁厚,故意給我一次「免費廣告」的機會。我因為忘不了少年時伶仃孤苦、無師無友,中年以後情不自禁的要寫些東西幫助年輕的朋友們,也有幸得到他們的採納,使我在社會中扮成一個角色。但是我還有別的寫作衝動,那些東西一旦寫出來,對青少年未必合宜,這就產生了顧慮,發生了「角色的衝突」。

我很羨慕那在寫作上一往直前、百無禁忌的人。寫作本來就是展開自己、完成自己,自己有什麼就讓人看什麼,社會只能在事後選擇,不宜在事先預訂。今天的臺灣,大體上說,已經給文學一個這樣的環境,我們躬逢其盛,也就見賢思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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