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的作家與人類的作家

我正心誠意聚精匯神看完了張一翔的長篇小說《端午》,因為它的故事背景正是我的老家。中國這麼大,我的家鄉又那麼小,一旦有小說家用作舞臺搬演人生,不免感到驚喜滿足,對這位張一翔先生也有「君家在何處、妾住在橫塘」的關懷。

《端午》寫吾鄉山水人物、風俗習慣乃至語言修辭處處用心刻畫,使我如返童年如歸故鄉,這是我的私人享受,按下不表。單就小說而論,另有可談。要談的不是好話,也不是壞話,乃是由此引出來的文學閒話。

端午是書名,也是人名,她是五月初五誕生的女孩子,是小說的女主角。在書中,端午小姐是以傳統女性的形象出現的。後來抗戰發生了,八路軍來了,政工人員給她一個新傳統,使她擺脫了舊的模式。這本小說的重點,即是按照中共的觀點,指出農村婦女的此一蛻變。

舊女性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她,吃飯的時候,站在屋角的燈影裏,默默的替一家人添飯遞餅,等一家老少吃完了,才把黏在鍋底上的飯颳起來自吃。

她,早晨頭一個起來,晚上最後一個躺下,做飯燒火,推磨倒椎,縫單拆棉,洗衣漿衫,紡花織布,上地下園,伺候老人,撫育兒女。

新女性又做些什麼事呢?

她,翻山越嶺,投彈射擊,站崗放哨,縫軍衣,做軍鞋,還加上識字唱歌。

有時候,前街上,後街上,碾在轉,磨在轉,家家戶戶石碓一齊咚咚響。到山地開荒,到戰地救護,在雪地裏站上三天三夜,還有人受了槍傷。

這本小說的第一不落俗套之處,在指出新女性之不易為,她們負的軛更重。「婦女解放」並非擺脫責任放任私慾的聖旨,「脫離封建家庭」亦不能成為無拘無束無災無病的快活神仙。

這本小說第二不落俗套之處,新女性楷模由舊女性德性而生,並非反孝、反貞、反家庭責任,然後「娜拉出走」。八路軍以「乾坤大挪移」的手法,「求忠臣於孝子之門」。婦女脫離了舊的秩序,進入新的秩序,反而要遵守更嚴格的紀律,完成更艱難的使命,而婦女們聞風景從,寧動勿靜,使當年的縉紳先生驚詫莫名。這樣的小說已是對八路軍善頌善禱,這樣的小說家是「黨的作家」可以當之無愧了。

凡是小說家都明白,他還應該繼續努力,層樓更上。他應該擴大關懷的範圍,了解更多的同類。他該設身處地,站在每一種人的立場代為設想,不管那人是紅是黑,是善是惡,是親是疏,是恩是仇,他應該做「中國人的作家」。

《端午》第三不落俗套之處,是它朝義「替每個人設想」邁出一小步。試看,當端午小姐的丈夫秋山參軍離家之日:

楊老大聽見有人推開門,走到自己床頭跟前,輕輕的呼了一聲「爹」。

是兒媳婦的聲音。楊老大臉朝裏,動也沒動,嘴裡頭「唔」了一聲。

端午輕輕的說:「爹,你陪著秋山吃碗餃子吧,有什麼話,囑咐囑咐他。」

「我不出去了。」楊老大難受的說:「你告訴他,參軍是好事,爹不攔他,呼他好生幹,打敗鬼子再回來。」

「你起來吃碗餃子不好嗎?」

楊老大搖了搖頭,閣上眼,什麼也不再說了。

兒子參軍作戰,做父親的如何面對離別?興高采烈歡送出征是官方制定的反應,是革命的「應然」,但楊老大另有人情上的「實然」,靠小說作家去體會出來。這體會不但施之軍屬,並且及於地主。地主除了懺悔也有別的感情,除了坦白也有別的意見。大地主米樂安居然可以大發牢騷:

如今的世道為什麼變成這樣?有錢有地的主,一點好事也沒有了。租子減了,利息減了,每年少到手多少錢糧啊,合理負擔,卻要多拿。這樣下去,日子還有什麼生發?連原樣都保不住了,還合什麼理?合他們那一面子的理罷了!

寫到米太太:

凌淑贊緊緊閉上眼睛,淚像湧泉一般流下來。……這些鬧減租的人,和砸明火的土匪強盜並沒什麼區別。……

這是完全站在地主的立場上發言了。必須指出,這仍是地主的意見,不是小說家的意見。而且,我認為,當「鬧減租的人」發言時,都也只是「鬧減租的人」的意見,不是小說家的意見。小說家搜集各種不同的人生態度作素材以構成作品,他不為其中任何一種態度負責任。

《端午》朝「中國人的作家」邁出一小步,卻未能再邁出一大步。

端午的家鄉有一塊無主的山坡地,長年荒蕪,大地主米家擅自據為己有。這時八路軍組訓民眾,辦理小型的集體農場,大夥兒想起這塊荒田,動手開墾,與米家發生爭執。米家為了產權,竟跑進山區向八路軍組成的縣政府告狀。

大地主向八路軍控告貧農,這事可能嗎?在我看絕不可能,米家要告狀,一定找另外的衙門。

當年對日抗戰,我的家鄉是淪陷區,但日軍只守大據點和交通線,對廣大的鄉鎮農村鞭長莫及,在這一大片土地上活躍的,是國軍、八路軍和偽軍,偽軍就是日本支持的漢奸武力。那時三分天下,互爭雄長,鄉人有詩紀之,詩曰:

抗戰雄師相對消

救亡路線有三條

神州誰是主盟者

逐虎中原蔣汪毛

那時,鄉中父老「恨悲不見九州同」,八路軍抗戰他們當然歡迎,即使是汪精衛,父老也認為他是個假漢奸,所有的偽軍都拍著胸膛說身在曹營心在漢。在那天下三分的日子裡,三方面都派了縣長,三個縣政府都是老百姓的負擔,三個縣政府也都多多少少替老百姓做點事情。老百姓多麼盼望定於一,這個「一」,蔣、汪、毛都可以,絕對不可以是日本鬼子!三個縣政府為了「定於一」天天勾心鬥角,有時候也會說你我他都可以,只要不是日本鬼子!這才是抗戰,這才是中國人,把小說設在這樣的背景裏才是中國人的小說,小說家有這樣的胸襟氣魄才是中國人的作家!

這並不是說三個縣政府「通分」了,依照歷史事實,他們互相排斥。寸長尺短,他們的作風迥乎不同。《端午》裏所有的情節仍然可以寫,只要作者中立起來。地主米家為了產權仍然可以告狀,他向國民政府設立的縣政府投訴,開墾荒地的貧農也去告狀,他們去找八路軍。他們都有充分的理由。八路軍把荒地斷歸農戶,國民政府把荒地斷歸米家,他們也各有各的理由。

小說家應該承認三個縣政府都曾存在。這三個縣政府或有智愚賢不肖之分,即使是偽軍,他們也不等同日本鬼子。可以假設,在那件產權糾紛案中,偽縣府也有它扮演的角色,它甚至想最後仲裁,由地主和耕農將荒地平分。它也有很好的理由。你猜怎麼著?這個方案甲造乙造都不屑接受。雙方都認為,除非萬不得已,這「定於一」的,最好不是漢奸。

「中國人的作家」太少了!何況這還不是止境,他們將有人躋登「人類的作家」。人類的作家不僅關懷本國人,也關懷外國人,不僅關懷友邦,也關懷敵國。眾生平等,以天下萬姓之心為心,功罪是非依然,作家的態度是悲天憫人。

由黨的作家到中國人的作家,要經過蛻變,由中國人的作家到人類的作家,要經過擴大,這是中國文學唯一的前途。中國作家已掌握了技術條件,所需要的僅是那一念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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