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火重溫劫後灰

「傷痕文學」已成過去了嗎?它沒有,也不該成為過去。文革的劫難,現在,將來,都會有人寫,寫,寫,不管作品在什麼年代完成,我們最好還是管它叫傷痕文學,——後期的傷痕文學。

四人幫被捕,作家趁機會傾吐痛苦,在那傷痕文學的前期,佳作甚多,中共治下的文壇,第一次展現了可觀的成果,以致有「文革百害,唯利一家」之說,這一「家」,就是作家。

傷痕文學的成就不但突出,而且特殊,中國任何時代的文學無法類比。那些作品椎心泣血,呵神罵鬼,真情至性,感人良深,但是,恕我直言,我一直未曾看到有人能在絕望之中寫出希望,「道中庸」,但是未能「極高明」。

所謂希望,並不是受害人冤案平反,官復原職,也不是力言「英明的華主席」如何領導中央。「華主席」的「英明」曇花一現,個案的平反只是一家得失,而文革造成的絕望是全面的絕望,兩者過於懸殊。我們對文學家的期待遠過於此。

「絕望中的希望」,中國人大概都明白是什麼意思,「否極泰來」、「無剝不復」,連不認識這八個字的人也生活在這八個字代表的哲學之中,中國曆法在最冷的日子立春,在最熱的日子立秋,並不是「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嗎」,而是「天寒如此,春天已經來了。」大陸上的作家,對辯證法是口誦心惟的吧,辯證論者不是說嗎?過度的發展會造成死亡,也帶來新生,因為在發展過程中毀滅的因素隨之擴大,新生的種子隨之萌發。這不是「東聖西聖,心同理同」嗎?

無巧不成「書」,小說戲劇的故事結構和情節發展,恰是「辯證」的,以致發生過這樣的「趣事」:講座在臺上分析小說技巧,「敏感」的學生在臺下誤以為是宣揚共黨的學說。

大陸上的作家,既然嫻熟小說技巧,又浸潤於辯證的世界觀中甚深,他們既不幸(或者說有幸)親歷文革,目睹共產主義的過度發展,他們該如何表現對歷史的透視呢?如何提昇中國的文學呢?如何挽救自己的信心呢?

只會說「現在好咯,」顯然是不成的。

阿城寫的<棋王>,發表在一九八四年出版的《上海文學》上。此時去文革已遠,他的筆端不見呼天搶地的激情,出之以大劫後曾經滄海的冷峭。例如:

我的幾個朋友,都已被我送走插隊,現在輪到我了,竟沒有人來送。我雖無父無母,孤身一人,卻算不得獨子,不在留城政策之內。父母生前頗有些污點,運動一開始即被打翻死去。傢具上都有機關的銘牌編號,外是統統收走,倒也名正言順。我野狠似的轉悠一年多,終於還是決定要走。……

連自己沉痛的身世都能如此「低溫」處理,何況觀照眾生?所以他鏡頭一轉,讓我們看見車廂內的情景,竟是:

車廂裏靠站臺一面的窗子已經擠滿各校的知青,都探身出去說笑哭泣,另一面的窗子朝南,冬日的陽光斜射進來,冷清清地照在北邊兒眾多的屁股上。……

長年涉獵大陸文學作品的人,恐怕都能發覺這樣輕盈的筆觸是歷來少見的吧,這和初期的傷痕文學相比,作家費盡千鈞之力艱難的在情感波濤中運轉其如椽之筆,恰成對照。

阿城筆下的這個「我」,並不是故事的主角,而是主角的發現者,故事的觀察者。主角的名字叫王一生,綽號棋獃子,他從小就迷上了下象棋。

棋獃子王一生也是文革摧殘下的孑遺,他結識了一個老頭兒,以撕大字報賣廢紙為生,那人是個象棋高手,把一本破爛的棋譜傳給了獃子。獃子棋藝大進,四齣尋訪名手較量,閱歷既增,聲譽日隆。於是一步一步引出一個象棋大賽的大場面來。

大陸作家一向擅長鋪排群眾場面,佳例甚多,而阿城與眾不同,他這個大場面是「金庸式」的,超自然的力量籠罩其上,其事可疑,但由於每一細節之逼真,其事又顯然可信。全局在堅實之中有空靈,所謂七孔相通,虎虎生風。王一生在萬頭攢動之下同時與九名高手下棋,他自己不看棋盤,只憑記憶,也就是所謂盲棋。盲棋!以一敵九而大獲全勝,這怎麼可能!但金庸說可能,就可能,阿城說可能,也就可能!

阿城打破「冤案平反」的陳套,採用高級象徵的手法,冷冷的結束了文革時代。阿城一面寫王一生由小到大嗜棋成癡,一面在「棋歷」夾縫中插入王一生慘痛的人生經歷,他還能活下去,因為心中有棋,也正因為人生的意義剝落殆盡,他才抱住了棋不放。大賽終局時,不但王一生洗盡悽慘,生命有託,跟他交手的人也慶幸「中華棋道,畢竟不頹」,王一生的朋友固「與有榮焉」,所有的觀眾似乎也提高了身分,與蟻聚在批鬥大會中的他們並不是同一個人。

文革誠然把王一生害慘了,但是,倘若沒有文革,王一生怎會撕大字報賣廢紙,從而得到一本秘譜呢?倘若沒有文革,王一生會像個螺絲釘一樣釘死在社會機器上,何能漫遊各省,切磋棋藝呢?文革一方面摧殘了他,一方面也造就了他。他勸人下棋的口號是「何以解憂,唯有下棋,」文革逼得他不能活,結果促使他和中華棋道一同活下來。否則王一生對人生沒那麼絕望,對棋也許就沒那麼專注。「棋道不興」,大賽中的那位老者也就只有慨歎下去。

就這樣,王一生儼然是,火燼裏站起來的一隻鳳凰。

阿城的勇氣是驚人的。當年海明威寫成《老人與海》,還得引經據典,證明確有一個漁夫釣到過那種龐然大魚,阿城卻是完全拋開了束縛。在非常計較合理和真實的文學時尚裏,他怎麼敢放手?也許,當年文境「假、大、空」的風氣,他不無耳濡目染吧?當年那些「假、大、空」所以傳為笑柄,是因為它完全沒有象徵的意義,而今阿城自是出青勝藍了。

為什麼要選用象棋做具象呢?

傷痕文學初興,受害人痛陳自身的遭遇,他們囿於數十年所受的政治訓練,想不出破舊立新、滅資興無有何謬誤,只能把焦點凝聚在冤錯假案上,可是含冤的人應以何種態度對待文革呢?那時則付之闕如。

慢慢的,作品多起來,在據實直陳之外,有了人生哲學,有人提出「寬恕」,有人提出「不念舊惡」。我當時驚異之至,寬恕,不念舊惡,這可是馬列經典和毛選之中沒有的東西啊。

之後,我讀到幾篇小說,主人翁在文革後的廢墟上重建家園,竟是憑藉乃父乃祖在「封建社會」殘留的餘澤。例如某人世代打鐵,打造的鐮刀鋒利而不捲刃,可是文革判定打鐵有罪,他只能拆毀風箱火爐,把祖傳的那塊鐵砧深深的埋藏起來。等到「現在好咯」,他再從地下把他家從道光年間就擁有的鐵砧挖掘出土,重整舊業,有了他打造的鐮刀,這一方的麥收都提早完成。

道光年間傳下來的鐵砧!這句話代表的「意識型態」,也許足令階級鬥爭的餘生不寒而慄的吧!

至於說,對待文革要「溫柔敦厚」,對待文革後殘破的中國要「兒不嫌母醜」,自是海外華人耳熟能詳的主張。這兩句「格言」也能在中國大地上樹幟而立,殊令天涯逐客受寵若驚。

直到有一天,人民日報宣稱「馬列主義不能解決中國當前所有的問題」,愚魯如我,這才豁然貫通:今日之世,馬列教條拙於應付的,恐怕不只是物質生產,也包括精神出路吧。文革的荒謬,恐怕不是違反了某些教條,而是過分忠實過分英勇的執行了某些教條吧。那用刀造成的傷口,不能用刀止血鎮痛,於是,只好,回頭從中國傳統文化裏找祖傳偏方,這一決定,也是果敢而英勇的吧。

夫如是,阿城的象棋就膺命出現了。絕非穿鑿附會,在<棋王>中,象棋是以代表中華文化道統的符號為用的。揀廢紙的老頭兒把廢紙一樣的棋譜傳給王一生,那一場,阿城似乎以秦火以後黃石公把「人間猶有未燒書」傳給張良為原型。老者首論陰陽,陰陽不但在棋之先,也在萬有之先。由氣而運,由運而勢,這就是中華棋道。一番玄談,中國人看了打心眼兒裏舒服,像在紐約忽然聽見京劇胡琴和新年鑼鼓一樣舒服。

這以後,阿城兵分兩路,遙相呼應,一路是生活,寫盡饑餓匱乏,生死離散,一路就是棋藝。一寫到棋,阿城就揭出文化的縱深,他特別塑造了一個下鄉插隊的知青,是倪雲林的後代:

我們祖上是元朝的倪雲林。倪祖很愛乾淨,開始的時候,家裏有錢,當然是講究的。後來兵荒馬亂,家道敗了,倪祖就賣了家產,到處遊走,常在荒村野店投宿,巧遇到一些高士。後來與一個會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識,學得一手好棋。現在大家只曉得倪雲林是元四家裏的一個,詩書畫絕佳,卻不曉得倪雲林還會下棋。倪祖後來信佛參禪,將棋煉進禪宗,自成一路,這棋只我們一家傳下來。

這當然不是閒筆,這是濃縮了的另一個<棋王>的故事。這是中華文化千劫百難如縷不絕的又一個案例。<棋王>出於虛構,倪雲林可是真的。真的包含在假的裡面,由假的來代表,唯其為假,所以能包羅千萬個真,這就是小說的象徵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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