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之外

《芙蓉鎮》層次分明,脈絡清楚,分四章,嚴整如四幕劇。時下長篇小說結構如此之佳者不可多得。

《芙蓉鎮》的語言也出色,平淡而活潑,樸素而多弦外之音。作者古華是及早擺脫極左語風的先驅者之一。

故事則屬於典型的傷痕文學。在芙蓉鎮上賣米豆腐的「芙蓉姐子」胡玉音,勤勞興家,人又長得漂亮,文革來了,在數難逃,經過一番「順藤摸瓜」,地方幹部谷燕山、黎滿庚、秦書田都牽連在內。當權行令的一男一女,男名王秋赦,女名李國香,兩人品性惡劣,行為放蕩,十足的反派。這些人物的典型、臉譜,與當時道一風同的傷痕文學無大差別。情節發展也一脈同源:壞人把好人打下去,折磨他們,後來「撥亂反正」了,好人又把壞人趕走,並且得到許多補償。

當年傷痕文學鋪天蓋地,而今繁華落盡,《芙蓉鎮》何以獨能「立此存照」呢?我想,這是因為在芙蓉鎮上文革的手段並不酷烈,它反映了那個時代,卻又不太傷害後世的自尊心。文革結束後,中共當局呼籲「療傷止痛」,在芙蓉鎮上所有的傷口都是可以癒合的;寫文革經驗,文化部長呼籲溫柔敦厚,芙蓉鎮上的恩怨也都是可以沖淡的;對文革,宣傳家要求國人「饒了它,不要忘了它」,芙蓉鎮上並未發生絕對不能饒恕的罪行。如此這般,而它又寫得很好,(這一點最重要)豈不正好推出來參加代表大會?

必須說明,《芙蓉鎮》在八○年已經寫成,那時溫柔敦厚云云尚未提出,那時的傷痕文學呼天搶地血肉模糊,看那時的傷痕文學以及文革受害人的回憶錄,共產黨在中國人面前抬不起頭來,中國人在外國人面前抬不起頭來。那時或許有人希望文以事傳,但古華別有文心,他不讓他的書給讀者那麼大的壓力,這與後來的形勢是天作之合,文壇異數。芙蓉鎮上的文革雀小臟全,但是馴化了,如檻中的虎,如玻璃牆後面的鯊魚,可以觀賞。小說縱有百子千家,最後必須能成為讀者觀賞的對象。百花齊放,獨留芙蓉,豈偶然哉!

《芙蓉鎮》的結局很溫馨。「四人幫」倒臺後,谷燕山做了鎮委書記,秦書田做了文化館長,黎滿庚做了黨支書記,胡玉音呢,那時還不興個體戶發家致富,做了街辦飲食店的服務員。她的丈夫死於文革,是文革中唯一的死者,他的死毫未引起讀者的同情。人死不能復生,但是她得到了一個更好的丈夫。胡玉音是芙蓉仙子,原來的丈夫殺豬為業,配不上她,現在郎才女貌,文革糾正了一樁錯誤的婚姻。有人說,文革後的平反,頗似阿刺伯人的一句諺語:「上帝要誰快樂,先讓那人失去他的驢子,再讓那人找到他的驢子」。胡玉音失驢得馬,古華待她可謂甚厚了。

我想起舊約的<約伯記>。上帝為了考驗約伯的忠誠,燒掉約伯的房屋田莊,殺死約伯的妻子兒女,瘟死他的羊群牛群;既見約伯的信仰堅定不移,就給他更大的房產,更多的牛羊,更多的妻妾生了更多的孩子。我從小讀這一卷聖經就覺得難以接受,妻子兒女也像牛羊一樣可以抵數的嗎?殘破的約伯,這樣就可以修補完好嗎?心理學家說,如果你的孩子向你要生日禮物,而你給了他一個耳光,他心靈上所受到的創傷可能終身不能磨滅,永遠影響他的觀念和行為。約伯呢?約伯呢?

我不能希望<約伯記>再多出一句半行來。我總可以希望小說家寫平反不以大團圓為終極吧,文革造成的損毀,究竟要多久才能修復,文革留下的後遺症,究竟要怎樣才能治好,文革怎樣影響了人物的意識,怎樣改變了人物的人格,小說家豈能「不感無覺」?就《芙蓉鎮》的水平看,古華應該有這個本事,大可以在大團圓的結局前後多寫幾頁,他怎麼縮手了呢,怎麼縮手了呢。

我忍不住一談《芙蓉鎮》裏的歹角王秋赦。

王秋赦是個可憐可笑的壞蛋。他是四人幫的運動根子,四人幫是極左,於是:

極左∥四人幫∥王秋赦∥壞蛋

於是:

極左∥壞蛋

於是中共內部突然出現了大量的壞蛋,由「十億神州盡舜堯」一變而為「十億神州半盜跖」,一向患有嚴重潔癖的共產黨人,任人塗抹起來。

民國成立以後,天下由軍閥分割,文學戲劇裏的軍閥全是壞人。中共興起之初,國民黨人無所不在,看後來大陸製作的文學戲劇,凡國民黨全是壞人。傷痕文學起一代之衰,共產黨內部壞人又如飛蝗蔽日,水銀瀉地。有一天,吾家一個文藝青年忽然問我:「中國人怎麼都這麼壞?」我瞠目不知如何回答。

小說家不肯給自己痛恨的人、懼怕的人、敵對的人藝術造型,將之簡化、庸俗化,所得不過是一時宣傳上的快意,所失卻是沒有一部有深度的,經得起時間淘洗的作品。藝術家造人,決非一個壞字可以了得。而且,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人數滿千,自有一賢,史家不是從太平天國從闖王那裏找出許多好漢來?一群壞蛋能主宰大局,君臨萬姓?一群壞蛋能創造時勢,鼓動潮流?一群壞蛋能日理萬機,收拾河山?這對咱們中國人、中國歷史也未免有些糟蹋吧。

縮小範圍來說吧,胡玉音賣米豆腐賺錢蓋樓,李國香、王秋赦說她「剝削」鎮民,這是出於四人幫的教唆;可是在半個地球之外,華盛頓首府,一個中國人在黑人區開了一家雜貨店,黑人竟鼓噪示威,說中國人「剝削」了他們的錢財,這些黑弟兄認識四人幫嗎?這是多麼大多麼密的思想網,多麼久多麼長的伏脈,這要一個什麼樣的「壞蛋」才經營有成?

我必須聲明,我十分憎惡極左,我一直遠遠的遠遠的躲著他們,但是,若我把他們當做小說人物來思考時,我必定想到極左有他們的經典,有他們的菁英,有他們的環境形勢,有他們的理想熱情,也有他們的功業成就再加上他們的罪過。把這些攪拌在一起,你就捏出一個道德無法裁判的人,一個法律上「殺之三、赦之三」的人,一個你萬難同意但勢必同情的人,一個仰之彌高但寧願永不再見的人。

我必須說,我並不認為江青等等是這樣的人,但我認為毛是鼓舞這樣的人揮動這樣的人,這才出現兩個太陽經營一黨專政掀起十面運動。江青等承其餘緒,驅使這樣的人浪費這樣的人,這才史無前例舉國成狂。如此上好的大理石,雕刻家有何理由棄之不顧?

在《芙蓉鎮》快要結束的時候,王秋赦瘋了。他眼看著胡玉音、谷燕山、秦書田一個一個得到平反,他眼看市場經濟天天變修,他就襤褸憔悴游來蕩去,沒命的叫嗥:

——文化大革命五、六年又來一次啊!

——階級鬥爭你死我活啊!

戲劇效果甚為強烈,但是難免令人懷疑:像王秋赦這樣的人會瘋嗎?

王秋赦是怎樣一個人?他在「舊社會」就:

嘴動腿健,頭腦不笨,又識得幾個字,在祠堂跑腿辦事,看著財老倌們的臉色眼色應酬供奉,十分盡心費力。當然也少不了要挨些莫名其妙的冷巴掌,遭些突如其來的暗拳頭。

「土改」來了,王秋赦有了「翻身」的機會,他到逃亡地主家中看守浮財,卻與地主留下的姨太太發生姦情。當土改工作隊檢討他的時候:

他在工作隊面前痛哭流涕,自己掌嘴,打得嘴角都出了血。

文革期間,王秋赦大紅大紫,取經傳經,專車專列,忙得不可開交,他錯佔了形勢,批評了一度失勢的李國香和李的後臺楊民高,等到李、楊捲土重來,王秋赦受盡挫折。他費盡心機,賺得李國香假以辭色,他就:

……撲通一聲跪在女主仕的面前:「李主任,李主任!我今後就是你死心坍地的……哪怕人家講我是一條……,我就是你忠實的……。

王秋赦扭轉乾坤的場面,古華寫來傳神之至,唯其寫得好,我不免以為王秋赦沒有不能逢迎的人物,沒有不能放棄的原則,沒有不能適應的環境,文革的春夢雖醒,他總會隨著形勢調整自己的觀念和行為,不至一下子就崩潰了。要王秋赦立即發瘋,除非他真是「極左」。

我忽然異想天開:要是王秋赦是個夠格的「極左」,有多好!那麼,文革失敗,他就有發瘋的資格了!在《芙蓉鎮》裏,得到平反的人高呼「共產黨又回來了!」效果甚峻,如果,極左的王秋赦眼見「嚴重喪失階級立場」的人,「反動右派」、「新生資產階級」、「腐化墮落份子」紛紛復辟,他在發瘋之前大呼一聲「共產黨到那裏去了?」豈不更是警闢?兩種效果相乘相激相盪,作品裡的人生世相豈不更立體?

當然,那樣王秋赦就不是王秋赦,《芙蓉鎮》也不是《芙蓉鎮》了。那樣的人物,那樣的情節,你不該向《芙蓉鎮》裏找。

我該到那本小說裏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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