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

WM《我們》一劇,在北京演出,遭禁,移上海演出,又禁。消息傳來,海外震動,但是我想,大概沒啥了不得,劇本能上演,自然是先經審查通過了的,北京演不成,上海卻以為但演無妨,可見劇本在「大原則」上沒有問題,只不過黨內部有不同意見而已,方外人不必寄以「厚望」。現在從北美日報上讀到了WM的劇本,覺得自己似乎沒有猜錯。WM的臺詞縱橫諷刺,觸及雷鋒,階級鬥爭,紅衛兵,江青,毛語錄,人民日報文革時期的社論,憶苦思甜,這些都是「舊事物」,舞臺上嘲弄一番,一面是為了吸引觀眾,恕我直言,一方面也在迎合當局,這,怎麼還會有問題?共產黨真難伺候啊!

針對「新事物」,WM諷刺社會風氣,應該在政策允許的範圍以內。比較「刺眼」的,是不客氣的批評了「平反」所造成的新階級。例如劇中人於大海就衝著一個高幹子弟叫嚷:

「我們辦個事兒怎麼就那麼難?你們怎麼就那麼容易?敢情中國這點兒自由民主,全讓你們這幫少爺秧子佔了去了,連一點兒也不給老百性留下呀!」

WM冷諷熱嘲,新聞電訊特別提到劇中女知青拿人民日報當衛生紙。此劇在北京上海演出時,觀眾的反應一定很熱烈,可是,如果移到香港演出呢?劇中一幕,下鄉勞動的知識青年住在簡陋的小屋裏,寒夜風緊,一下子把門颳掉了,於是其中一人大叫「雷鋒叔叔,救救可憐的知青吧。」演到此處,想像中北京劇場的鬨堂大樂,不可能在香港劇場出現,因為香港人縱然知道什麼是「知青」,誰是雷鋒,畢竟沒參加過全國人民「一筆一畫學雷鋒」的運動,感受不深,領會也就不多。不僅如此,二十年後,恐怕連北京的觀眾也隔膜了。WM的喜劇效果多從時事中「抓哏」而來,好比應時的新鮮瓜果。荔枝離開嶺南,三天以後色香味都變了,奈何奈何!

不過,容我指出,WM在北京上海能使中國人微笑大笑面對文革,其事甚有意義。文革事平,文學的第一步反應是悲悲切切的呻吟,他們身被重創,唯一的感覺是痛苦。那幾年,我儘可能涉獵傷痕文學,只在《山東文學》上看見一個短篇是用諷刺的態度寫成,除此以外,竟沒看見用「笑」來批判文革的作品。那時我就想,對如此荒謬的文革,作家什麼時候才產生喜感?讀者什麼時候才對這種喜感能產生共鳴?半夜失火,事主赤身奪門而出,當時自是羞懼難當,終有一天他會覺得此情此景滑稽可笑,那必是事過境遷,他又有了安全的住所之後吧。今天,受過文革蹂躪的人能笑對文革,大概是傷痕變疤痕,可以痛定思痛、化為笑談了吧。夫如是,第一個高興的,應該是當年倡導「療傷止痛」的鄧大人,然而道路相傳,決定禁止WM演出的,正是他!

我偏袒WM了嗎?也許是吧。我得承認,作家,即使是國內「民主專政」下成長的作家,總有種種想法和掌握政權的人不同,而寄身方外的人,也總有種種想法和國內同文相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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