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改與性愛

張賢亮的長篇小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雖然在藝術上頗有缺憾,但極受重視,因為他在中共政策鬆動文運初展時乘機闖進那名曰「性愛」的禁區,首先向勞動改造的哲學發難。當時他這樣做要冒很大的風險。作家認為他開拓了表現的領域,世人則認為他考驗了開放政策的誠意,於是<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出版成為歷史事件。孟子曰:「雖有鎡基,不如待時」,張氏得時,事半功倍矣。所以作家有時必須膽大,甚至有時必須闖禍,其專業的特性使然,幸與不幸、命也。

一如書名所暗示的那樣,<男人的一半是女人>有許多文字描寫性愛。故事結尾,男女主角辦完離婚手續,女方對男方來了個臨去秋波:

「上炕罷!今天晚上我要讓你玩個夠,玩得你一輩子忘不了我!……來罷,快脫了,還愣在那兒幹啥?」

論者每拿八○年代的大陸和五○年代的臺灣對照比論,且看八○年代的張賢亮較之李昂的《殺夫》,固應自嘆弗如,但是比起五○年代郭良蕙的《心鎖》,卻是「赤裸」得多了。《心鎖》當年遭到臺北文協的抵制,<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卻是由北京文聯為之出版。

當然,張賢亮還是很謹慎的,書中其他涉及性愛的地方,皆出之以比喻。例如男女主角結婚以後:

「這是一片滾燙的沼澤,我在這一片沼澤地裏滾爬。這是一座岩漿沸騰的火山,既壯觀又使我恐懼。這是一隻美麗的鸚鵡螺,突然從室壁中伸出肉乎乎粘答答的觸手,有力的纏住我拖向海底。這是一塊附著在白珊瑚上的色彩絢麗的海綿,它拚命要吸乾我身上所有的水分,以致使我虛脫。這是沙漠上的海市蜃樓,這足海市蜃樓中的綠洲。」

一如西廂記的名句「露滴牡丹開」,那些「還沒有傳播過花粉」的青少年也許看不懂,作者「腐蝕人心」的罪過也就減輕了吧。

書中描寫性苦悶,亦有破紀錄的表現。書中的「男人」輾轉反側幻想那另外的一半,竟到了如下的程度:

「她是一支窕窕的香煙,一個發得恰到好處具有彈性的白喧喧的饅頭,一本嘩嘩響的紙張白的皮膚一樣的書籍,一把用得很順手的木柄有一種肉質快成的鐵鍬。我和這所有的東西一齊墜入深淵,在無邊的黑暗裏享受生理上的快感。」

魯迅曾譏諷中國人的色情眼光,大意說看見曬衣竹竿上掛著的旗袍就聯想到私生子。張賢亮寫的這一段性心理,魯迅先生猶有不及之處,尤其是「木柄」而有「肉質」,非受過勞改營長期調教的人想不出來,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寫的正是接受勞改的經過。

這位小說家該不該寫性愛呢,我的意思是,他這樣寫有沒有藝術上的理由呢?他別的作品我沒看過,不敢置喙,單就<男人的一半是女人>而論,我認為可以寫,有理由。

如所週知,勞改有個哲學基礎,即勞動能提昇心靈,使人脫胎換骨,超凡入聖,「類人猿」就是因為能勞動才進化為人。這說法在理論上疑點頗多,事實上勞改營又只能摧殘一個人的人性,剝蝕他的文化教養,使他慢慢退化為一個「類猿」的人。我認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就是對勞改神話質疑問難,遍數大陸上的長篇小說,這恐怕是破天荒第一部。

小說家表現他的意念,如所週知,他要找一個「原子核」,將之擊破,使之放射。我們拿什麼做「原子核」,讓它轟然一聲把「勞動使人神聖高尚」的瀰天大謊炸成碎片呢?我看,答案之一就是「性」。成功的性描寫可以激起「熱惱」,轉化火焰,把勞改哲學燒個乾乾淨淨。就宣傳而言,「性」在勞改營中不成問題,它在勞動的理想和熱情中淨化了,昇華了。就事實而言,勞改營中「性」的問題很嚴重,它既得不到合理的滿足,就退化為各種不合理的滿足,而任何一種不合理的方式都與創設勞改營的宣傳理論相悖,結果,堂皇的初衷無非是大言欺世,以百姓為芻狗。

手疾眼快的張賢亮仍有其小心翼翼處。第一,他把勞改營中的心性變化,用長長一句話作了總解,這個長句是:

「緊張的體力勞動會激發起已被文明淹沒了的早已經變為人的潛在意識的本性,突然使人又倒退向若干年,感受到自身正在發展、自身正在變化、自身的品質正在豐富的心理上的快感。」

這段話十分費解。但是他在正式推出勞改營的主場大戲之前,先來這段旁白,必有用意。他祭起了勞動進化論,但是他說,這種進化是先退回去,再重頭來。這一定是有意義的矛盾,既提出主旨又沖淡主旨。其實他後文描寫的勞改生涯,沒有一處能夠支持他前面的這個長句,找不出「自身的品質正在豐富的心理上的快感」來。男主角甚至變成性無能,一度連生理的快感也喪失了。他加上這段不符後語的前言,恐怕是表示不為已甚。

第二,他雖然寫出勞改營中的性苦悶,但是男女主角真正發生性關係,卻是在結婚以後。男女主角第一次猝然相遇時,女主角是全身赤裸的,兩人相峙,場而緊張,但終不及亂。他沒有像喬治奧威爾,使《一九八四》中的男女馬上「那個」,以示對環境對制度的反抗。

極有意思的是,兩人相熟之後,女主角說,如果裸裎相對那天男的撲上來,女的定要報告隊長,自己立功,別人加刑。女主角事後口出此言,究竟是找回顏面,還是推心置腹?兩種解釋都可能。我們不知道給自己立功給別人加刑的豪言壯語是否出自真心本意,無論如何,足使讀者突然清醒,使當時移情投入了懸崖勒馬的場景之中的他事後暗暗為自己慶幸。此等文字減輕了前文造成的性激盪,成為「警世通言」。

純就小說而論,我真希望男主角真的撲上去,女的也真正滿足了性飢渴,但是事後仍然告了狀,男主角固然加了刑,女主角卻並未能夠憑此一功脫出牢籠,這兩個籠中鳥,檻中獸,雖然相互敵視了幾年,由於性苦悶,兩人仍然結了婚;到底難以情投意合,終於又分了手。這樣寫,小說的密度是增加了,勞改營的形象卻更為不堪。小說作者還是手下留情,替勞改營留了餘地。

可以預料,以「勞改.性」為主題的小說不會僅此一部,後繼者必須從勞改營發掘更多的素材,他也必須寫得更好。如果仍以性苦悶為訴求的重點,性苦悶必須更嚴重,他也必須寫得更大膽。「第一個描寫性的人只寫到嘴唇,第二個描寫性的人就要寫到乳房。」這也是此一專業的特性,無可如何。但是我也不可一直推論下去,將來,在無量數的性苦悶性變態出現以後,說不定突然冒出一本清新之作,他說服了我們,使我們相信勞改營中也有溫馨纏綿的愛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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