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京華

柯雲路的長篇小說《夜與晝》,分上下兩篇發表在八六年一月號和二月號的《當代》上。彼時中共大開海禁,外來影響如潮湧入,作家嘗試自外引進的各種「新」技巧,並且連闖禁區,表現馬列之外的種種「新」觀念。《夜與晝》是卷帙浩繁的「大塊文章」,勇於實驗,將當時的新技巧一一展示,禁區一一踐踏,儼然集其大成。

《夜與晝》發表後,海外立時有反應,認為柯雲路首先寫小說揭露高幹子弟以生活方式背棄了共產主義,值得注意。我略讀全書,高幹子弟投機倒把、縱情聲色、狐群狗黨、言不及義,為書中特色之一,但論質論量,《夜與晝》的主要角色還是老幹部。書中老幹文有省長,武有將軍,其墮落腐化,柯雲路寫來毫不留情。

某將軍堪稱高級惡幹,他因依附林彪,失權家居,竟對兒媳進行「性侵犯」。以威懾人,使對方不能抗拒而施以姦淫,是傷痕文學開拓的新領域,海外文評家稱這一類題材為「性掠奪」。將軍握有生殺大權時可以擇肥而噬,到了賦閒,就只有懦弱可憐的媳婦是俎上肉了。作者在描寫此人時說他「粗壯,挺直,一股與世無爭的冷漠」,此等人要與兒子爭此方寸,實在醜惡不堪。

孟子曰:「說大人則藐之,勿視其巍巍然。」開放以來,寫老幹部則藐之,常有可圈可點之作。在柯雲路筆下,一省之長顧恆是個標準官僚,官架子,官氣質,官相,官話,都很像那麼一回事。小說作者應該有他的模特兒,由此處推斷,中共的官僚體系已成熟,官僚文化已形成,是得國開府四十年的「重大成果」之一。寫高幹而且寫得好,應是《夜與晝》的另一特色。

柯雲路藉北京的一夜描寫了形形色色的老幹部,然後他說:

都要變的。樓會老,樹會老,人會老,億萬年壽命的恆星也會老。

……

暗紅的星,大概是已經燃燒到後期的恆星了,進入老年了,衰落了,只剩下幾百萬度的溫度了。它在夜空中顯得孤寂、疲倦、朦朧。

柯雲路在幹什麼?唱輓歌嗎?「專政」豈是鬧著玩兒的?我看到這裡替他捏一把汗。還好,柯雲路說,天空中還有新星,新星「在夜空中新鮮的、耀眼的、晶瑩的閃爍著,又自信,又驕傲,又冷靜。」李向南就是這顆星,這個高幹子弟中的麒麟,被當作新的希望推上舞臺。但「滿天繁星中的一顆」如何管領全局樞紐情節?「晶瑩」「驕傲」也終非大器,所以,李向南並未能成為除夕的爆竹、黎明的雄雞。

在北京的星空下,有兩個年輕人站在街頭,討論一個問題:

——此時此刻,北京的人們都在想什麼?

——很難說,每個人都在想自己的事情吧。

答案因過分謹慎而游移無力。但在另外的章節、另外的人物口中,「人都要考慮個人利益,這是一個最簡單但又常常被我們忘記的真理。」還有,「這年頭誰不精啊,他的腦子裏也在盤算個人的利益」。前後文合看,老幹部和他們的子弟棺未蓋而論已定。

有人說,這又有什麼不對?我們外面的人豈不一向如此?是的,彼此彼此。老少兩代共產黨人都人性化了,也世俗化了,他們不再是「特殊材料造成的」,他們也是血氣充沛情慾鼓盪的凡夫俗子。是的,共產黨人脫下神聖的光環,應無權力定別人的原罪,應無義務主持最後審判執行末日懲罰。何不在「盤算自己的利益」之餘,容許別人也去盤算他們自己的利益,從而找出兩全之道呢?何不建立一個制度,使人們一面盤算自己的利益一面提昇自己呢?聽說他們正要這麼做,是嗎?

《夜與晝》掃描寬廣,議敘冗長,結構鬆散,讀來頗感吃力。無論如何,柯雲路以冒險犯難的精神開拓表現的範圍,以蓽路襤褸的精神實驗新技巧,再以上山下海的勞動量完成長篇巨製,是在盡力做好他本分以內的事情。這部作品的價值還不在對大陸的創作自由和寫作技巧作了小結,而在它對中國大陸的變貌作了總覽、反省和展望,他以各種角度描寫了大陸的各個層面,以北京為整個大陸的縮影。若干年後,倘若有人問起:一九八六年的中國大陸是什麼模樣?一九八六年的中國人是,何種心態?我該看那一本書?如果「只看一本」,《夜與晝》最是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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