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高粱

文學家使某些植物完全脫離植物學,化為某種理想的人格,千百年來在松竹梅等幾種植物中打轉,到莫言有了一大突破。他將高粱提昇到人文的層次。

按,作家垂青高粱,與對日戰爭有關。日軍侵略中國,佔領了東北和華北,兩處都盛產高粱。高粱是高桿作物,夏天長成,層層疊疊,連綿萬頃,俗稱青紗帳,抗日打游擊要靠青紗帳掩護。抗日文學寫青紗帳者多矣,如今莫言以遮天蔽地的氣勢,神話史詩的手法,將高粱與神州大地炎黃世胄合一。他一次把高粱寫足了,使讀者「五嶽歸來不看山。」在他之前,描寫高粱的片片段段,雖言之有文恐亦不再行之久遠。——你看,「一次寫足」是很重要的!

高粱在長成時通體碧青,故曰青紗帳。一旦高粱熟了,頂穗艷紅,故曰紅高粱。莫言愛紅成癖,六穀中高粱獨尊,不過他並未附會紅軍。在莫言筆下,游擊司令余占鰲集地方豪強、幫會老大、江湖巨寇與社稷忠良諸般觀念於一身,他什麼黨也不是,什麼黨也不要他不容他。可是抗日戰爭給這樣的人一個地位,「當其貫日月,黨派安足論!」莫言寫抗戰不忍埋沒這樣的典型,我很佩服。中共能容許這樣的人物典型在抗日游擊戰中分一炷香火,是政策開放,也是莫言實在寫得好。——作家的發言權跟他的創作水準成正比,有時候。

《紅高粱》有其人物模型,例如余司令槍斃了叔叔余大牙。大牙對占鰲有恩,但他不該強暴民女。余司令給叔父磕了個頭,秉公執法,又把葬禮辦得十分隆重,並在大出喪之日披蓆戴孝充當孝子。本案的告發,辯論,判決,執行,善後,是小說的精采情節之一,魯老猶存,當能指出這是何時何地何等人的作為。那些人身死名滅,但其行誼成為漁樵閒話,進入莫言的小說。原來那人是誰似乎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中國好漢有這樣的精神,中國需要這樣的精神(不是這樣的行為),不可將之埋沒。

《紅高粱》的另一件大事是,日本軍隊為了修建公路,要砍掉很多很多高粱。這是高粱的浩劫。由於高粱象徵中國人,所以「屠殺」由日本軍隊出面,並在屠殺高粱的現場殺人剝皮。這恐怕是為文造境了。使用高粱田修公路其事絕對有,但徵用勞力整平路基一定責成當地漢奸政府來做,「皇軍」不會親自出馬。他們重視威儀,不親鄙事,再說,青紗帳裏,他敢?《紅高粱》拍成的電影裏,高粱夾道而立,抗日英雄躲在高粱地裏,把酒精彈埋在路上,兩輛日本軍車馳過,立時炸毀。以我所知,在日軍佔領區內,公路兩旁步槍射程以內一律不準種植高粱,即使如此,在青紗帳期間,兩輛軍車也不敢單獨出動。我們的抗戰文學還有許多相沿成風的寫法,等待大作家脫盡窠臼。

截擊汽車的情節,小說和電影不同。有一種農兵叫做「耙」,今天海外沒見過耙的人恐怕比沒見過高粱田的人還要多。耙的形狀像梯子,插滿了尖銳的鋼釘,使用時鋼尖向下,人站在耙上,牛拉著耙走,用釘尖把剛剛犁過的土塊割碎拌勻,以便播種。游擊隊拿來鋼尖向上鋪在公路上,農村幾乎家家有耙,徵集不難,可以一夕之間使公路變成釘板刀山。汽車車隊來了,如果前進,輪胎一定穿孔,如果後退,車輛已經擠在一起,運轉談何容易?這時游擊隊開火攻擊,車隊完全陷於被動,定要蒙受很大的損失。在《紅高粱》小說裡面,余占鰲用的就是這個辦法。

發明「釘耙戰術」的人真是個游擊天才,就地取材,四兩撥千斤。不過據我所知,抗戰期間這個戰術並未出現,抗戰勝利,國共全面衝突,它才大發威力。言念及此,對於抗戰結束後和平之終不可得,內戰之終不可免,油然而生塗炭之痛,多少事只好欲說還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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