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慾」是一個可貶的字眼兒。「世上無如人慾險,幾人到此誤平生」,它足以敗事,不足以成德。「利慾驅人萬火牛」,即或承認它是人類行為的原動力,仍用貶的語氣。西風東漸,吹過來另一部字典中的幾頁,上面對「慾」的價值有正面的肯定。用專利權獎勵發明家,用版權保護著作人,讓商人放手賺錢來繁榮社會,都是從滿足人民的慾望著手的,人們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紛紛去流血流汗,奮鬥創造,競爭進取,建功立業。巴爾札克甚至說:「沒有慾望,那有天才?」

慾望是全城消防隊無法撲滅的火,是全國高壩工程專家無法堵住的水。慾望的放縱,可能燃起焚身大火,慾望的壓抑,卻往往造成精神痛苦。世界上有很多不易解釋的事,如果不歸之於慾望的唆使。例如鬥牛。鬥牛這一行業,我們在電影裏看見過很多,尤其是海明威的小說改編而成的電影。梅里美在他遊西班牙的書簡裏,對這一行業的實情,也描述得非常仔細。幹這一行,所付的代價是死亡,但從事者前仆後繼。恰像電影《碧血黃沙》中所說,鬥牛的英雄站在場子裏,迴身接受觀眾的歡呼和飛吻,冷不防那倒地受傷的牛又爬起來,把鬥牛士撞死。死者被抬出場外,血跡斑斑落在沙地上,而新的鬥牛士,這一行中的「第二代」,披掛整齊,邁步上場。為甚麼要冒著生命的危險,幹這種沒有多大意義的職業呢?這是因為,做鬥牛士能在物質上得到豐厚的報酬,能在精神上得到一時的榮耀。換言之,他能藉這種行業滿足他的慾望,別種行業,不能給他同等的滿足。換一個例子,如賭博,有一百條格言勸人不要賭博,但是一百個聖賢,抵不住一個「慾望」。冒險的慾望,求勝的慾望,不勞而獲的慾望,把人晝夜困在賭檯上。打衛生麻將是一種中庸的行為,不足為「慾望」作證,從蒙地卡羅或澳門來的報導,才叫人驚心動魄。賭輸了不走,賭贏了也不走,因為輸時想贏,贏了還想再贏。屢戰屢敗或屢敗屢戰之後,輸盡了賭場以內的東西,如金錢首飾;也可能輸盡了賭場以外的東西,如名譽、上司的信任、愛人的約會。於是有人,掏出手槍,低下頭去,把自己打死。槍聲使賭場裏肅靜了幾秒鐘,等到死屍搬出去,活人填補了空出來的座位,一切便又恢復正常。何苦如此?何以至此?慾望。世人不盡是鬥牛士,也不盡是賭徒,但芸芸眾生,勞瘁奔波,豈能脫離慾望的支配?「要賺豬肉錢,夜夜伴豬眠」,「為人不為利,誰肯早起床」。鄉野間通俗的哲學家,已替眾人畫了口供。

慾望永沒有最後的滿足。它是不能止渴的鹽水,是沒有終點的列車。我們用盡心力所追求的東西,一旦到手,立即盼望更好的東西,上一個慾望的滿足,不過是下一個慾望的起點。「看山跑死馬」,對著慾望跑死了英雄豪傑。「自古英雄無大志」,他開始立志的時候的確如此,曹操不過想做征西將軍,光武不過想做御前侍衛,娶陰麗華做太太。一位中國小姐在競選時,告訴人家,她小時候喜歡吃糖,立志做糖果店的老闆,現在立志做中國小姐,中國小姐果然當選了。但當選以後,她又遠渡重洋,去追尋新的夢想去了。慾望給我們的經驗是:步步擴展,層層突破,如同在霧中行走。是以人生永遠少一間房子,永遠少一套衣服,永遠少一個頭銜,永遠少一個老婆。慾望既有這特性,遂被悲觀的人認為是苦海,被樂觀的人認為世界的進步因此永無止境。

同是對於「慾望」,人有樂觀悲觀兩種態度。「慾望」可以福人也可以禍人。我國民間的通俗哲學家,把慾望歸納成四個字:酒色財氣。他們說:酒是穿腸毒藥,但無酒不成席;色是剮骨鋼刀:但無色不成妻;財是良心的蛀蟲,但無財不成義;氣是惹禍根苗,但無氣受人欺。色是色慾,財是利慾,酒是享樂能力,氣是權勢。這四樣東西,替社會成了多少事,也替社會敗了多少事。以權勢一項而論,俗語說「身在公門好修行」,也說「一代做官,三代打磚」。(打磚是行乞的一種方式)。人慾像水,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治水者障百川而東之,治國者也要給人的慾望留一軌道。近人常嘆人慾橫流,橫流,即成災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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