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題

我對摩托騎士之超速行駛,橫衝直撞,常覺厭惡。有一次,我問一位騎士;他和他的同好者,為何甘冒進牢獄、進醫院、進棺材的危險,而不能改善行車的習慣?他嘆一口氣說:外人有所不知。他們所騎的這種車,規定要在快車道上行駛,快車道是一個強權的世界,所有的車都比你大;比你硬,比你快,所有的車都擠你,威喝你,欺負你。形勢所迫,有時不得不超速,闖紅燈或鑽縫子。因此,也就有時不知不覺撞死人或被人撞死,可憐有些摩托騎士撞死人,是為了怕被別人撞死;有些摩托騎士被別人撞死,只是為了怕撞死別人。與此君一席話,勝讀十年報,從新聞記載中只見騎士玩命,不知道他們還有這些委屈。

另一件事是欠稅的問題。以臺北市而論,納稅人歷年積欠的總數字很大,催討似乎無效。無疑的,這是稅吏失職。有一次,我與稅捐處的一位朋友閒談,問國家何以會損失這一筆應得的收入。他的工作就是送稅單和催繳欠稅,他提出第一手的最權威的報告。他說,有兩種人欠稅,一種是,他太有錢了,另一種是,他太沒有錢了。太有錢的人金面難見,你只能和他的門房打交道,而你和門房決談不出道理來。太沒有錢的人呢,舉例來說,有一位太太欠稅四百元,經他催六次才繳清,每次見面,那位太太,都是掛著眼淚的;每次見面,那位太太都是丟下滿地亂爬的孩子,離開空氣惡濁光線不足的住室,到空氣同樣惡濁的東鄰西舍之家,站在同樣滿地亂爬的孩子中間,商借一百、五十,勉強搪塞。這位催稅人說:「如果這位太太欠我私人四百元我早已放棄不討了」。凶歲子弟多暴,窮人多半沒有好脾氣,有些欠稅人看見你,木屐和剪刀連同穢言穢語一齊由窗口飛出來,身臨此境,走為上計,因此,他在挨門催稅時,兩手一向緊緊握住腳踏車的車把,隨時準備飛車撤退。結論:催稅並非不盡責,無奈實情如此。我聽了,做聲不得。

最近;兇殺案很多,兇殺的行為當然絕對錯誤,無人能對此表示同情。可是,公開的同情與私下的同情,是兩樣東西。崔蔭在獄期間,他的學生常常去探望他;有幾個學生竟因探監而缺課太多而被所就讀的學校列為操行丙等,經學生痛切陳明缺課的理由後,操行竟又由丙等改為乙等。崔蔭死了,他的一些學生到墓前弔祭、獻花,有些學生計議開追悼會,有些學生想籌設一種紀念性的獎學金。後面兩件事未必能辦到,但是,有此動機,已足驚人。崔蔭,連殺七人的崔蔭,在他的性格中,還有那些成分,足以使人如此感念?他既有如許令人感念的成分,何以又致連殺七人?

世上有很多事,我們以為業已弄明白了,其實模糊不清。也許,一旦完全弄清楚了,只好不說話,有了真相,沒了批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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