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心房漩渦」讀後/袁慕直

我寫這篇文章只因為看見一句話。鼎鈞兄因「左心房漩渦」得獎,應報社之囑寫了一段得獎感言,其中有句話說「這本書從頭到尾是一篇文章。」「左心房漩渦」計三十三篇,分四部分,體例很像一本散文集,其實不是。在得獎感言發表之前我就認為不是,如今有了鼎鈞兄的夫子自道,我不免要躍躍欲試強作解人。

如所周知,現代的詩、小說乃至電影,愛用「意象切斷」的手法。作家寫作時,第一個意象引發第二個意象,第二個意象引發第三個第四個意象,相因相生,自有脈絡。「意象切斷」是在寫出第一個意象之後緊接著寫第三個或第四個意象,把順序第二第三意象抽掉,以致因不連續而產生跳躍的節奏與驚愕的效果,文字的密度增加,作品的創意鮮明。這種寫法在中國雖然古已有之,卻是自六十年代以後經現代作家刻意運用發揚光大了。鼎鈞兄受其影響,理有固然。

小處著眼,先論章句,「左心房漩渦」在「順理成章」的一陣子「流水」之後,往往忽然急管繁弦,天花亂落,以分篇發表時相當轟動的「我們的功課是化學」來說,一路寫來水窮雲起,然而——

聽我說,我來渡你,一如你曾渡我。我沒有直昇機,我有舢板,只要你不怕弄濕鞋子。你不能等大禹殺了儀狄再戒酒。達摩渡江也得有一根蘆葦,馬戲團的小丑從胸前掏出心來,當眾扯碎,他撕的到底是一張紙。走過來吧,踢開紙屑,處處是上游的下游,下游的上游,浪花生滅,一線橫切。江不留水,水不留影,影不留年,逝者如斯。舢板沉了就化海鷗,前生如蟬之蛻,那還有功夫啣石斷流。

寫得漂亮!看全篇,這一段文字跟「我們的功課是化學」整篇的題旨是相合的,看局部,這一段文字以舢板始,以舢板終,更可以看出作者的經營。說到經營,「舢板」和「戒酒」是什麼關係?「達摩」和「小丑」又是什麼關係?「踢開紙屑」和「弄濕鞋子」也應該息息相關吧?可以斷言「舢板」和「戒酒」之間、「達摩」和「小丑」之間有被切掉的印象。

意象雖被切斷,文章仍然完整,這要靠:第一,文字以催眠般的魔力,使某些讀者「不求甚解,欣然忘食」;第二,意象的不連續啟發了某些讀者的創造力,使他們產生意象予以補足。大體說來,「不求甚解,欣然忘食」的能力和「吐雲出岫使數峰相連」的能力,是現代讀者的基本修養。

我們可以用同樣的眼力來觀察「左心房漩渦」的各篇之間。例如「年關」、「園藝」、「夜行」都斬斷外緣,向內凝聚,各篇自給自足,自成宇宙,你可以說它們彼此之間毫不相干,一如通行的散文集中的斷簡零篇。可是,它們真的沒有關係嗎?

「年關」寫的是「人不能乘光速與逝者同行,只有與來者同在。」

……

「園藝」寫的是「上帝在天上,地上發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

……

「夜行」寫的是「死亡本是解脫,所以鬼應該但問來世不計前生。」

三文題材平淡,但角度奇特,所以寫成奇文。文與文之間顯然也省略了許多,我用刪節號表示下有伏脈、上有連雲,如果我們在想像中予以填補,豈不就是一篇較長的文章?

上舉的刪節號在全書三十三篇之間處處存在。不僅此也,全書把三十三篇散文區分為四部,亦彷彿交響樂的四個樂章。例如「年關」等三文在第四部分之首,「我們的功課是化學」居第三部分之尾,作者在「化學」中說:

化!化種種不公平,不調和,化種種不合天意,不合人意,化百苦千痛,千奇百怪。和尚為此一生打坐,把自己坐成吞食禁果以前的亞當。化!化癌化瘤化結石化血栓,水不留影逝者如斯。

這是「呼」,第四部分是「應」;這是「轉」,第四部分乃是「合」。

書中四部各有名稱,第一部分「大氣游虹」,第二部分「世事恍惚」,第三部分「江流石轉」,第四部分「萬木有聲」。我認為這四部其實就是起承轉合,第三部分的標題「江流石轉」已洩漏了一個「轉」字。

以上是論章法。以言內容,第一部分寫的是一個人去國懷鄉的苦思,可名之為「憶」。第二部分寫此人向祖國故土寫信尋人迫切期待的心情,可名之為「尋」,「尋」乃是「憶」的一種安慰寄託,由「大」落實為「小」。第三部分寫此人在四十年天翻地覆之後居然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悲喜之餘胸懷一寬,脫出第一部分如怨如慕的調子。他再三勸勉那些劫後餘生同時也教育了自己,可名之曰「悟」。最後,那幾個存活人間的親友像「舢板」一樣,把他的思維引回祖國故土,由「小」再昇高變大。

在本書第一部分,這人明顯的喪失了對「人」的信心。他對身經文革之亂的「你」如是說:

在那「史無前例」的年代,我們如何逃於天地之間呢?如果我貼了你的大字報呢?如果你把我的信託我的傾訴都寫成「材料」呢?如果我成了你的隱疾、你成了我的罪愆呢?如果我們必項互相殘殺以供高踞看臺上的人欣賞呢?如果「在榆樹下,你出賣了我,我出賣了你」呢?……如果人人棄仁絕義,我們何福何慧可以如終如始?如果事事腐心蝕骨,我何德何能可以不殘不毀?

這是由對別人失望發展為對自己失望。然後,他說:

我無意向你誇耀我是如何幸運,我聽見的聲音也不全是搖籃曲和聖誕快樂。我也有我的「浩劫」。聖經上的記載:「心思像孩子,意念像孩子,面貌像孩子。」我只有羨慕、或者懷疑。飛蛾雖有千眼,總是見光而不見火。今生如此,來生如此。……

這是由過去對人失望發展為將來對人也失望。在第一部分裏,痛抒對人對己對家對國的深刻的失望,在現代散文中堪稱特例。

然後,經過第二部分的「尋」,在第三部逐漸從事人格的重建,這一部分的最末兩篇「給我更多的人看」,「我們的功課是化學」,不愧為現代散文中的醒世恆言,這本辭充氣沛,大開大闔的散文至此發揮到頂點,予人血性淋漓之感,試看下面這段話如何裂石截流洗淨肝腸:

人終須與人面對。人總要與人摩肩接踵。人終須肯定別人並且被別人肯定。……世人以芝蘭比子孫,但他們寧要子孫不要草。世人以鶺鴒比兄弟,但他們寧要兄弟不要鳥。永遠永遠不要對人絕望,星星對天體絕望才變成隕星,一顆隕星不會比一顆行星更有價值。……

恢復了對人的信心,也就重建了自我。重建了自我,也就發展出對祖國故土的關懷:

我來替年輕的一代看相,走遍大江南北、大河上下、大漠內外,看他們之中多少人有福有慧,多少人有守有為,多少人能夠雖強不暴,雖貧不賤,看他們之中長壽的是不是人瑞、短命的是不是天才。看他們將來的大苦大樂,大成大毀,大破大立,大寒大暑,大夢大覺。我來看中國的前途,中國的前途在他們是何等人,不在大壩大橋大樓大廠。

「左心房漩渦」是這樣一個人的心路歷程。我稱之為「這樣一個人」,因為我並不認為書中的「我」就是該書的作者。依我看來,在這裡也像在許多小說裏一樣,「我」,是火熔模鑄的一個典型。作者當然以自己的生活經驗為底本,但我認為作者在下筆時心裡總懸著某種人物,這一類人在外國在臺灣在香港都有一些,在全體中國人之中他們是很少的少數。「左心房漩渦」並不因為他們人數太少而視為渺不足道,他為這些人寫了一本共同的傳記。流經左心房的血液是新鮮的血液,是有氧的血液,「壓傷的蘆葦,他不折斷;將殘的燈火,他不吹滅」,此左心房之所以為左心房!

文學作品可以寫成功的人,也可以寫失敗的人,可以寫人多勢眾,也可以寫勢單力孤。如果散文中的「我」可以少到專屬一人,當然也可以「少」到指涉一小群人。「人少」不是問題,「新豐折臂翁」只寫一個鄉下老頭子。如所周知,「新豐折臂翁」完成之後,這首詩就跟那個老頭兒脫離了關係,那老頭兒是一個鐘槌,它把鐘撞響了,鐘聲震動草木,貫通幽明,驚飛鳥而遏行雲,都沒有鐘槌的分兒。「左心房漩渦」中的「我」,不管是一個人還是一群人,都該只是鐘槌。我們注意的是鐘聲。所謂「一篇文章」,應是鐘聲渾然。

「左心房漩渦」在這方面有明顯的企圖。首先,它的時代背景雖然偉大激烈,但時間地點和事件都很模糊,它無意傳述世局的變革,譬如攝影,把複雜的線條略去,前景特別凸出。復次,站在舞臺口的「我」,以及我向之絮絮訴說的「你」,完全採取寫意的手法,傳神便佳,形似無需,使作者的筆墨和讀者的注意都為了另一目標而集中,那就是心靈。還有,這些散文在寫實的嚴謹和浪漫的激情之中布滿空靈玄妙的隱喻,有一部分隱喻達到了高級象徵的境地,可以令眾生「隨緣得解」。在此種種都是為了努力擺脫鐘槌。

在這本書裏,作者希望悠揚遠播的是什麼呢,他希望「忘筌」的讀者得到什麼樣的「魚」呢?在我看來,是漂流海外的中國人對祖國故土的愛,簡括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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