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

我寫了這麼多!坦白的說,倒也並非欲罷不能,而是打定主意要寫寫寫;用寫來雕刻自己,用寫來治療自己。

我的朋友讀了我寫出來的這一大堆東西,評語是「多言多敗」。他說,如果事先大量縮減,只寫五篇,這五篇可傳後世;如果放寬尺度,寫成十篇,這十篇可傳當代;如果不嫌辭費,寫成十五篇,這十五篇可傳誦於同文之間。現在呢,只圖一吐為快,那未必見容於時代和環境的,勢將以部份連累全體。

我忽然想到一個故事。人一生說了多少話,死後都要再吞回去。於是,將來你上天堂的時候,可以看見天堂門外有些人據案大嚼,他生前的言語有的醃過了,有的炸過了,有的蜜漬了,有的製成罐頭了,他一樣一樣吃下去,吃得很辛苦。他越吃越瘦,每吃一口身體就縮小一線,因為他吃的就是他自己。到最後一口,他吃光了自己,他消失了,無法走進天堂。

由此想到,當年我們曾經圍著一口井打水,把整桶整罐的水提上來,男同學就在井邊沖身,女同學就在井旁洗衣,水把井口四周一大片土地濕成泥濘。一個簪著白髮裹著小腳的老太太找塊乾土坐了,數落著:「你這些不吃人糧食長大的,造孽喲!少糟蹋一點水吧,這些水,你死後都要喝回去的,會脹死的喲!」

將來你進天堂的時候,會看見那個駕著飛機把河堤炸倒的日本人、坐在天堂門外狂飲。古往今來,他糟蹋的水比誰都多,他得一直喝,一直喝,喝到通體皆黃,變成一座銅人。他也沒法子走進天堂。

在我想像中,通往天堂之門的、是一條金光大道,路兩旁全是喝水的,食言的,像彼拉多那樣洗手的,像某教皇那樣掉了鑰匙的。他們有的僵立,有的枯坐,有的徘徊,有的無休無止重複操演某一項動作,都不能進入天堂之門。天堂的門並不窄,窄門多半易進,牢門最窄,也只是難以出來。窄門矮戶一旦發財作官,定要改換門庭,光大門楣,門加寬加高之後,進去的人就少了。天堂是金階玉門,高大堂皇,你想,豈能人人進出自如?

當我坐在天堂門外吞吃自己的時候,我想些什麼?我是不是應該羨慕住在沙漠裏的啞巴?他一滴水也不浪費,一句話也不說。我是不是應該羨慕植物人?他喪失了行為能力,也就不會留下業報。如此這般,老奶奶說狗和貓比人先進天堂,也就不足為怪了。如果天堂是他們的,是啞巴的,是植物人的,是狗和貓的,我又進去做甚?你即使已經在裡面,也該出來。

我還需要再吞食那些語言嗎,我抓起它們來,向莽莽蒼蒼投撒,向渾渾沌沌投撒。邊走邊撒,天堂在我背後。字,標點,文法,迤邐滿地。也許,後之來者踩上去像踩著鋼琴的鍵,地面就吟哦朗誦起來。也許,這些語言沉下去,沉下去,沉到地下,穿透地心,冒出太平洋面,成一隻海漂的瓶子。

再告訴你一個故事,這是最後一個故事,也是最好的一個故事。

有一個畫家,他和一般畫家不同,別人畫蘋果,蘋果在畫中,他畫蘋果,真正的蘋果就出現在桌子上,也就是說,他請客不必上館子,也不必下廚房,只要畫一桌菜。

他既然具有這般神奇的能力,當然不會寂寞。皇帝聽到他的名聲,親自去拜訪他,管他叫老師,邀請他出來建設國家。他為皇帝創造了許多東西,他畫房屋,皇帝就有了宮殿;他畫武士,皇帝就有了陸軍;他畫美女,皇帝就有了三宮六院;他畫監獄,皇帝就有了天羅地網。他又為皇帝畫了學校、醫院、公園、水壩和糧倉。

皇帝對他十分敬重,可是,——這一類型的故事必定有個可是,否則中國就不會出現莊子了。——有一天,他畫出來的那個美女向皇帝進讒,皇帝就派遣他畫出來的武士去捉拿他,打算把他關進他畫出來的那座監獄。幸而畫家事先聽到風聲,就連忙畫了一條河,河裏有一條小船,他駕著小船順流而下,逃走了。

我不願意說這個畫家的原型是范蠡,這個故事的意義並不那麼狹小。人,為了不虛此生,要創造,但是他必須能忍受所造之果。我進不了天堂,要忍受,你進得了天堂,也要忍受。

在我的住宅附近本來有一座樹林,建築商看中那地方,來一次斬草除根的大手術。終於,樹林變成房子,變成新添的社區。

當樹林還是樹林的時候,有一雙情侶常常來林間散步,女郎的秋大衣上有時沾著帶雨的紅葉。當樹林變房屋的時候,女郎不見了,男孩來做泥水工匠。房屋終於有了門鎖,門鎖的鑰匙終於有了主人,男孩也不見了。

幾年以後,男孩又來了,帶著半臉鬍子茬,以依戀的眼神,把窗櫺當做林葉的空隙,把燈光當做星光。

他在這新添的社區裏兜了幾個圈子。他說,他這幾年到處蓋房子,蓋了許多許多新房子。在建造期間,他穿房越戶,愛到那裏就到那裏,可是,一旦房屋落成,他就再也不能走進牆裏一步了。

這是一個建築工人講的話嗎?這像是一個失戀的人講的話。

但是,塵埃已經落地了,合同已經結束了,工程已經完成了,你還想怎樣呢。你蓋的房子越多,你能散步的地方越少,不是很自然嗎。

他只能望著窗子裡面柔和的燈光,祝福每一個家庭安居樂業。

這,也該是你我追求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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