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志

孟子曰:「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最近翻書偶然看到這段話的英譯,好像看到孟子移民出國老死異域留下的混血後代,其遠祖血統如天上黃河可想不可望、可望不可即。

又得提起當年。當年小子們剛剛學會打草鞋,剛剛學會吃一口大蒜喝一口河水,剛剛學會用炸藥治疥、煮木棉花治痢疾,剛剛學會夜間躺在床上用手指蘸著唾沫捉跳蚤、單憑手指的觸覺就能把俘虜關進空彈殼裏。也就是那個時候,剛剛念到孟子的這一段名言。口誦心惟,心嚮往之。有一個聲音低低的對我說:「如果孟子有靈,我將來一定可以做上將。」

又得提到幾年以後。幾年以後世情大變、人心大變、書的滋味大變,有一個聲音念書念到這一段狠狠的說「故天將降大任於『死』人。」可不是,那時苦心志勞筋骨餓體膚是一門一門死亡課程而為千千萬萬黎民所必修,絕對不能認為是上帝加給某些人的特惠,事實證明那些人都是上帝的棄民而非選民。

還好,我那少年時期的畏友雖然做不成上將,卻至今健在。公侯將相望久絕,柴米油鹽喜不缺,兒女子孫人口多。他當年說的「給我槓桿、我能支起地球」並非毫無意義,據說他在勞改隊裏善於以槓桿原理搬運石頭。沒關係,上將讓別人去做,人之初,性本善,誰都可以在魔鬼休假時做出好事來。

這就又得提當年言志。

想當年別人以為咱們是孤兒,而咱們自以為是王子;別人以為咱們是蝗蟲,而咱們自以為是鳳凰。咱們那時身無半畝,心憂天下,那裏肯承認憂天下易、種半畝地難!這些閒話不說也罷!

該說的是咱們大夥兒橫越中原,路長汗多,肚子特別容易飢渴,某天投宿在一個很小的村子上,承一位老太太供應了一頓雜麵烙餅。熱騰騰的餅,看在眼裏好漂亮,聞起來好香,拿在手上好舒服。送到嘴裡一咬,怎麼像到口酥,沒有雜麵應該有的勁道,那滋味又不是「酥」,牙齒不能咬合,上牙一碰下牙就全身發麻。老太太說:「吃不慣吧,地裏頭有沙子,吃的喝的全帶沙。」

原來是沙。不能不吃,用掉光了牙齒的人那種吃法。飯後去看打麥場,很平坦,很乾淨,蹲下去用手掌撫摸,怎麼毛茸茸的,捏一撮土細看,沙和土一樣細,混合得很均勻。憑農家一雙手,這樣細的沙是沒有辦法淘洗乾淨的。

怎麼了得!世世代代吃沙!盲腸炎!胃潰瘍!腎結石!那時我們剛剛讀了一冊生理衛生,見多識廣而又大驚小怪的叫嚷起來,大家說,我們將來一定不能再讓這個村子裡的人吃沙。具體構想呢,或是增加設備,或是改良土壤,或是全村遷移。對,全村遷移,中國地大物博,何苦一定要住在這裡?咱們另外找地方給他們蓋個新村!

現在那村子怎樣了?

我們的那些心願啊,當年許願比母鴨下蛋還容易。那次我們浩浩蕩蕩披星戴月穿村而過,驚醒了全村的狗,狗在每一家院子裏每一扇大門後面吼叫跳躍。狗,不同的品種、不同的氣焰用不同的腔調、不同的氣味煮我們,一霎時簡直腳下都是狗背、頭頂上都是狗毛。在狗類嚴厲的指控之下我們每一個人都覺得虧心,我們以百口莫辯的心情低頭疾走……

下一個村子,又是狗。我們是洶湧狗海中的孤舟。

狗是狠忠誠的守衛,有很強的領域感,吠影吠聲,原是正常現象,可是,不知為什麼,我覺得古怪。

什麼地方古怪呢,第二天早晨,一個同學問我:「你發覺了沒有?狗幾乎把天咬下來,沒有一個人打開窗子伸出頭來看看!」

是了,是了!狗可以出頭,人必須藏在黑暗的屋子裏。他們一定給狗吵醒了,可是必須裝做沒有醒,甚至裝做沒有人,只有狗。

這是他的村莊。這是他的家園。在他安眠的夜裏,他的狗暴跳如雷,他為什麼不打開窗子察看一下?那一定是受過種種教訓,有過種種不幸的先例,他的個性已打碎,他的權利已死亡,他知道他最好的運氣是在事件平息狗群安靜之前他能夠被世界遺忘。

在「言志」的時候,這位同學舊話重提,他說:「我將來只希望做一件事:每一個家庭在夜間被狗吠驚醒的時候,有個人敢打開門出來看看。」

一件事!這是「一件」事嗎?

現在,這件事怎樣了呢?

還有,還有一件事。那年我和一夥同伴沿著魏延提出的戰略路線穿越秦嶺,深山深處有人家,家家門口貼一塊紅紙,紙是新的,或者漿糊還是濕的。什麼意思呢,過年?才十一月;辦喜事?沒有別的動靜。這是什麼樣的特殊風俗呢?

一打聽,原來是慶祝抗戰勝利!可笑嗎?日本是八月宣佈投降的,中國戰區是九月受降的,到了十一月,這裡的居民才貼出一張紅紙,這個驚天動地的好消息到了十一月才驚了他們頭上的天,才動了他們腳下的地。他們流血流汗支持的戰爭,到這時候才有人告訴他們結果!

當時,我想,難怪諸葛亮拒絕了魏延的建議,蜀軍進了這座大山,還不等於被地球張口吞沒了麼。

另外一位夥伴比我的志氣高,他說,他,將來,一定,使這裡的人能夠馬上知道國內國外發生的事情!

現在那些山村的居民,對外面的世界知道了多少?

回鄉!回鄉怎能找到那些立志的舊友,一同去看刺激我們立志的地方。再看一眼,看厚唇寬肩彎腰低眉,看謙卑的茅屋上再壓一層雪,謙受益,謙受氣,謙受累,謙受罪?喝水的日子,喝油的日子,喝酒的日子,都熬過了嗎,可能該喝水的時候有水,該喝油的時候有油,該喝酒的時候有酒?大城市使我記憶衰退,感覺遲鈍,但我並未忘記我們立的約、許的歌、欠的債。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