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

我愛散步,愛夜晚散步,愛看給夜色化過妝的草木人家。可是這裡不興夜間散步,這裡管夜間散步叫遊蕩,要招引窗簾後面的眼睛。

幸而我有正當的理由夜歸。幸而我是以公共汽車代步,下了車,得走幾條街才到家。這是我的歸途,理直氣壯,不把道旁欄干裡面的狗吠放在心上。我一分鐘四十步,沒有誰可以責備我太慢。目不斜視,也無須斜視,因為兩旁的景象早在正前方出現過了。有時我故意提早一站下車,多繞個彎兒,就像揀了便宜一樣愉快。

街燈撒下淡黃色的光霧,街道顯得靜,寬。夜應該黑,倘若黑,黑色擠壓你,你的路就侷促了;倘若黑,黑裡面就有許多喧呶和不可測。

小時候怕黑,牧師指著漆黑的牆角說:「別怕,你仔細看,那裏頭有天國。」聽說基督教傳入印度的時候,一個印度人說:「如果真有天國,那麼好的地方還不早已成了英國的殖民地,我們去了還不是做奴隸?」另一個印度人說:「既然註定要做奴隸,那就找個寬厚慈悲的主人,到天國去做奴隸總比在印度做奴隸好。」第三個印度人說:「我不要到天國去做奴隸,我要在印度做主人。」我之所以愛在夜間散步,原因之一就是可以聽見這三個印度人吵架。

人對世界總是不滿意,夜間摸黑趕路的人常恨天上沒有第二個太陽。據我的保母說,天上本來還有好幾個太陽,被楊二郎壓在大山底下去了。在農民的想像中,楊二郎像擔著兩座麥垛那樣擔起兩座山,右手揮著鞭子,像趕牛一樣把太陽趕得沒有第二條路可走。二郎神威有餘,細密不足,有一個太陽藏在某一種野菜底下,躲過去。幸而有那麼一種菜,為我們留下今天的光熱。那野菜模樣像蚯蚓,赤腳踏上去如趿一雙清涼的拖鞋。無論天氣多乾旱多炎熱,這種野菜不會桔萎不會死亡,這是太陽對它的報答。即使如此,太陽也只能使它不死不滅,而它活著也無非繼續受人踐踏。

有時皓月當空,就嫌路燈多事了。不過我能只見月光不見燈光。我用意識過濾。這點兒本領「火鍊金丹非容易」。畢竟我對月光印象深刻,月光曾經照過我的心,燈光只照過我的眼睛。記得當時年紀小,月下流亡不覺曉,一個同伴頑皮的說:「月亮這麼圓,趕路也舒服,可惜不能邊走邊談戀愛。」另一個介面:「一個人也可以談,你可以單戀。」君子無戲言,戲言見真理,我們對月亮無非也是一種單戀。對太陽也是。對地球也是。常識無用,地球沒有翅膀也飛。地球只有這麼大,旋轉出無盡的歷史;鐘面只有這麼大,旋轉出無限的時間。旋轉,走圓,每一寸都是升弧。箭的弧度小,結果墜地而死。

常識無用,你說,大樹一直生長,最後能長多粗?我散步有時要從幾棵大樹旁邊經過。初來此地時,孩子問我如果這些大樹一直長下去能有多粗,我沒回答,心裡直想阿里山的神木。現在我比較有智慧,我知道大樹一直生長一直生長最後就變成摩天大樓。那些大樓成叢的地方到現在還叫甚麼林甚麼林,可見當初本是些樹。世事滄桑,樹猶如此。大樓如果只有一棟兩棟,看著挺喜歡,一旦插遍地表,就不顯樓高,只覺人矮。不過大廈當然比樹林好,連牆角都值萬兩黃金。或許也有人說還是樹林好,有新鮮空氣,鳥叫。這些我不爭辯。

俗語說「夜路走得多了終會遇見鬼」。我夜行三十年不曾遇見鬼、常常想到鬼。鬼,到底有還是沒有?起初,我認為當然是有,不過我不必怕,我不作惡。後來慢慢發現那些做了虧心事的人也並沒有鬼來半夜叫門,鬼在那裏?活人常常厚誣死者,紹興師爺辦案的原則之一是救生不救死。連現住的房客弄壞了電燈都會推到搬走的房客身上。如果有鬼,應該滿街都是負屈含冤的叫喊,可是眾鬼默默,「愛聽秋墳鬼唱詩」而已,聽不見鬼唱詩,只聽見負鼓盲叟唱蔡中郎。

人生不可以有知己,但是必須有朋友,必須有很多朋友。我以前常說朋友之中必須有醫生,有律師,現在我再加上一句:必須有和尚。我在這裡認識一位和尚,和尚見慣亦俗人,可以偶然開個玩笑。我問為甚麼你也辦了移民,莫非也是來逃難避禍?他說出家人不怕滅九族,因為他自己先把他們滅掉了。有一次見他打坐,問他怎不入定,他指著窗外一棵文風不動的老松說:「你看這樹,每分每秒都在新陳代謝,連它都不能定,我怎能定?」

有一天談到鬼,他說有鬼,語氣篤定。那麼鬼為甚麼不叫?他說你不懂,鬼比你聰明。他說死亡本是解脫,所以鬼應該不計前世但問來生。隔世不算帳是鬼的「憲法」。他說你不懂,「報應」並不是鬼的自力救濟,「報應」是兩者總積相等,不是每一筆收支都相等。他說你不懂,鬼的第一件大事是投胎轉世,不轉世,怎能再享受汪洋的母愛?怎能再有金色的童年?怎能再嘗醉人的初戀?怎能再逐步滿足山重水複柳暗花明的好奇心?怎能?怎能?你完全不懂!

我只聽見不懂不懂不懂。回到家,慢慢回憶,把失落在空中的語句捕捉回來,記下他的大意。很好很好,幽明異路。走夜路走得多了不會遇見鬼,看聊齋看得多了才會生出鬼來。那麼我們別讀蒲松齡,我們讀達爾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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