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那一個是真的

我沿著小河喊你。看這是那一年的事情?你把一片草葉彎過來做船,輕輕下水,看它緩緩航去,翻覆,或是失蹤。一件又一件,你替平靜而寂寞的河面增添事故。我沿岸替你找合用的草葉,驀回首你已不在岸邊。這是那一年的事情了?我沿著河岸喊你;在回去的路上喊你,由大門外喊到門內,由前院喊到後院。我相信未沉的草葉船,未眠的螻蛄,未謝的夫妻花,都聽見我喊。沒有回應。不知為什麼有些恐慌。

一腳踏進書房,裡面有個人,可不就是你?你坐在椅子上看蘇雪林的<棘心>,一臉儼然。你就在書房裡面,裡面靜得像太古。這是你嗎,裡面這氣定神閒的人是你嗎,怎會聽不見我的呼喊?回頭望院中,風在方磚上撒灰塵,小草在兩磚之間擠窄門,牆角的叢竹越長越黃,學著做偽君子。院子裏並沒有我的喊聲。我到底喊過沒有?

今天我又有同樣的疑惑,歷史決不重演,但是人的感覺往住相似。我想找人,我有許多人要找,我把許多許多事情告訴了你。我是傾心吐腑的寫,字斟句酌的寫,漫天鋪地的寫,寫給你看。可是,你怎的不置一詞?你豈可置若罔聞?那些有關找人的事,我到底寫了還是根本沒寫?

今天想起很多恍惚,世事恍惚如風中火焰。又是那一年?日本兵要來,大家逃難,我抱著一本書,硬面精裝,沉沉如磚如石。人人說帶書做什麼?我死也不肯鬆手。你常常看那本書,每隔幾頁就微笑一次,書合起來,微笑就夾在裡面了。那是那一年的事了?我還小,帶著那麼厚的一本書嫌重了,太重,只好把封面撕掉,太重,只好再把目錄撕掉。一路撕,越撕越薄,撕下來的書頁隨風飄散,不似落花,不似落葉,不似風箏,不似蝴蝶,像甩掉了我自己一隻手。最後剩下兩百多頁,我怎麼也不肯再撕,這一部分你最愛看,你留在裡面的微笑最多。可是,這最後留下來的精華,後來又怎麼樣了呢?記憶真的那麼可靠嗎?

不,記憶還有另外的版本。彷彿是,事情並不順利,有人鐵青著臉跑過來說;要是風把書頁送到日本兵手裏那可怎好?要是日本兵把它當做抗戰的傳單,放出騎兵來大事搜索,那還得了?不管這上面印的是什麼,白紙黑字總是禍根。這玩藝兒一定得燒掉!全體色變,立即有人掏出火石火鐮。說起來那年月火柴也普遍了,何致於還用這古老的法子取火呢?再三尋思,依然清楚,乾燥的紙媒在熱空氣中一沾就著了。烈日下看火,火無色,灰隨風飛,熱地上沒有焦痕。抬眼望去,那樣堅硬的路,蹄痕轍跡全沒有,一直伸向遠山,山是稀薄透明。千真萬確,一切歷歷在目。

那天夜裏在井旁宿夜,夢見我把那本書藏到井底下去了。雖然一頁也沒撕,仍嫌不夠沉重,特地拴上一塊石頭,石頭還有孔有竅有皴有苔的,很可愛。多少因循、多少苦悶、多少徘徊換幾個真善美。他日重過此井,書是撈不起來了,喝幾口井水再走吧。多少犧牲、多少埋沒、多少殘毀剩幾個真善美。井裏多了書香,喝水的人有了靈感,明月照見井底的詩,泉水通往汨羅江的鬼。雜亂無章,一夜碎夢。

有一天,我忽然告訴自己:恐怕錯了,那本書好像並沒有燒掉,你確確實實把它投進井裏去了,而燒書乃是一夢。於是記憶馬上重組,我投書入井的時候唯恐村人聽見聲響,伏在井口向著井底盡量伸長兩隻胳臂,幾乎連身體也墜落下去,難道是夢?鬆了手,屏住呼吸聽,又覺得下墜擊水的聲音太小,不能掩住我的心跳,怎會是夢?事後看井水,全井黑亮,好像所有的文字已還原成墨汁,這好像是夢了,難道由於這個原故全部經過才錯綜成夢?

仔細想想,好像投進井裏比較可靠,用火石火鐮取火燒一本硬面燙金的精裝書不合理,說不通。可是,怎麼又有個印象,那次逃難結束回到家中我還讀那本書?逃難途中有人說,日本軍隊派人到每一個村莊去朝井裏丟個藥包,使中國人全都病倒床上不能抗戰,你千萬不要引起村人的誤會。這話到底對我發生了多大作用?

不錯,回到家裏,我還在翻閱那本書,書上說,有個人從戰場上歸來,一條腿被砲彈炸飛了,他後來一直思念原來穿在腳上的那隻靴子,因為靴子裏藏著他的錢。不想腿想靴子?太諷刺了吧?這時我抬起眼來正好看見一個獨腿的人坐在對街曬太陽,我嚇了一跳,難道他是從書本裏走出去的?這個印象太深刻了。他坐在那裏想什麼?倘若連靴子也沒有,或者雖曾有過靴子但無錢可藏,他還有什麼可想?那一種人生較好?那一種更壞?

也許,有關斷腿的一切,是我事過境遷、思鄉懷舊的一個夢。同樣一件事,內容斷續因果矛盾的夢我做過很多,有些夢不免和事實混淆了也把往事扭曲了。在那流亡途中、忘了名字的地方,一個同學蹲在河岸上大便,面向流水,豬聞香而來,從後面拱他,一下子把它拱進河裏去了,而今想想,這是真還是夢呢?在那忘不了名字的地方,戰火燒掉半個村子,燒到一堵土牆旁邊,無緣無故熄滅了。火舌在那堵牆上又描又潑,儼然完成了一幅壁晝,村中的驚魂奔走相告,指出那是救火的觀音。咳,這是夢,還是真?

誰能指出那個是夢?誰能斷定那個是真?歷史密封太嚴太久,記憶發酵成醋成醬,而我皓首窮經研究把酒還原成葡萄。看樣子,對那些被死亡醃過的人,你是一點興趣也沒有了。這不像是你。這世界每一樣東西都像是另外一樣東西。人的白齒像雪。高空飛行的噴氣機像一枚敲進去的釘子。樹像鳥,鳥像墜石,石像腫瘤。新草如劍,新芽如嬰,新愁如未熟之酒,新怨如未馴之駒。燭光下如僅可容身的洞穴,立怕碰頭,坐怕傷膝;燭燄左撇右捺上挑如筆,寫人間不平。一行樹如一棵樹步步由清晰走入模糊。樣樣東西都像是另外一樣東西,組合如此無理,世界遂奇異起來。

我或者是在思念我那一去不返的靴子?你或者是那煙火模糊的觀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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