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格言的漢子

人,一生的精力多半用來改正自己所犯的錯誤。請你給這句話打個分數好不好?當年,曾經,我們相向而坐,看我們能背誦多少警句,看你服膺的是不是我認同的,看我迷醉的是不是你欣賞的。我說:「我們愛聽黃鶯,因為我們不懂牠說什麼。」把分數寫在小紙片上,八十分,摶成團兒,丟給你,你也摶一個紙團兒,藏著六十分,丟給我。我們同時打開著,我們事先約定只是看,絕不辯論。「人人希望延長生命,所以相信有鬼。」你一面說,一面寫下九十,望著我,望著我的筆尖,而我望著你,自己竟不知道寫了多少。我們認識懸殊,可是我們從未辯論。

我們在十六歲的時候可以不辯論,到了六十歲還要辯論嗎?我們同在一個屋頂之下不辯論,如今住在地球的兩邊還要辯論嗎?我們共同讀一本書的時候不辯論,我們分開讀兩本書還要辯論嗎?「真理愈辯愈明」,你給這句話打過零分!一見辯論二字;我好累、好怕、好虛無,我們延長那個約定,依然不辯,任他夜鶯啼弄,鬼魅喜人!

「人,一生的精力多半用來改正自己所犯的錯誤。」由零分到一百分,任你,我不打分數,不參加意見。如果你也喜歡這句話,如果你也給了它高分,那麼,我要託你,鄭重託你,替我尋訪當初說這句話的人。我不知那人在那裏。我只知道他曾經在冰裏雪裏,血裏火裏,生裏死裏,一場惡夢裏。

冰裏雪裏!我是因為冰雪才認識他的。一切都不必細說了,那年老天用冰雪收人,先把地球挖走、換上一團雲,再把蒼天抽掉、鋪上一層冰,左右四方也都雪漆了、冰鍍了,冷冷的望著我們一小撮蒼生游動,等我們肉體結冰、靈魂出竅。那有山,那有水,那有大豆,那有高粱,那有使命,那有歸宿。只有雪,只有白,只有死走,只有走死。

極冷是在砲火停止之後,空寂也能凜然生寒。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因為腿短,所以雪深。雪是一場末日審判,人人只顧自己,嗤,嗤,同類從我們身旁越過,撕裂了所有的共同。他們走遠,消失,永不再逢,像是從地平線跳下去,落進另一個星球。吸入的都冷,吐出的都熱,冷熱對流,等熱散盡,等吐出來的也冷。書本欺人,說三才以人為大,這樣的冷,天受得了,地受得了,人受不了。天地冷成一個透明的渾沌,等盤古來敲破,而盤古不來。天等著收魂,地等著收屍,天覆地載中,人自大自殺。漫天是雪,雪花大如手掌,飄成漫天訃聞。

冷,冷是一種毒氣。冷是一種銷鏹水。冷蝕透皮衣,冷蝕透棉衣,再蝕透毛線衣,襯衫,內衣,向毛細管衝刺。咬著牙想,想六月的熱鍋,想地獄之火,想鑽進別人的血管,想爆一個原子彈做熱炕。動員一切的熱堵住毛孔,與寒氣反覆搏殺,斷斷續續放些冷屁,好像屁也圍住肛門結冰。把牙關咬緊,咬緊,把寒冷咬住,咬死,把唇齒咬成一副冰雕。

咬緊牙想今夜會躺成什麼樣的姿勢。一切不是都凍結了嗎,宗救凍結,不見上帝;情感凍結,不見朋友;責任凍結,不見長官。我的腦髓也凍結了吧,我覺得我在縮小,我的衣服是驚人的寬鬆,我似乎是從帳篷裏伸出頭來四面觀看,忽然覺得這樣沒命的掙扎前進是不必要的,我迷迷糊糊的打算留在帳篷裏。功夫不大,我比同伴們落後了一大段距離。

就在這時,一個大漢向我們大步急奔而來,他踢起積雪,踢成一串雲煙,使我幾乎以為他騎著白馬。很快,他追上我們,超越我們,然後,他放慢腳步,等我們越過他。兩度交會,他仔細看我們,看這歪歪斜斜點點滴滴大孩子、小大人。他用厚帽、寬領、長靴和口罩把自己遮嚴了,不消說還有手套,看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一棟移動的建築。但是,從風鏡後面,我看見他大而溫和的眼睛。出乎意料,他一把拉住我,向上提,往前拖,我立時在雪海裏雪塵上如游似飛起來。

我不能相信這是真的。據說,人在快要凍死的時候會有各種稱心如意的幻覺,我幾乎以為我是那樣了。他把我們這一小伙人帶進一個小酒館裡,不準任何人瑟縮著烤火,他自己遠離火盆,脫掉外衣,大把抓雪,用雪摩擦皮膚,勒令我們照著做。由腳到大腿,由手背到肩,由臉到脖子,直擦到發熱發紅。見了他,我才知道「魁梧」是個什麼模樣,矮小的酒館似是為了映襯他的高大寬厚而設。他的臉皮粗糙,可是分佈著一些白麻子,看上去相當柔和。直到現在,我述說這一段經過仍然帶著說夢的心情。咳,我夢見俯身撿拾那些掉在雪地裏閃亮閃亮的白麻子!

以後有一段日子我們跟他在一起。那次冒雪越野凍傷了許多人,腿部肌肉腐爛,情況相當可怕。還有人——至少一千人——凍死了,身上只穿內衣,皮大衣皮褲筒都丟在雪地上。是不是遇上了打劫?不是的,當地人說,人在快要凍死的時候會把衣服脫掉,他忽然覺得很熱。咳,悲慘,上帝怎麼開這種玩笑!不過上帝到底慈悲,他饒了我們,他派一個強人來赦了我們的死。

那人是我的英雄,我常常在他的前後左右望著他的眼色他的手,可是他並不在意自己的形象。例如,有一次,我滿心虔誠,問他怎不怕冷,他說,心裡有女人不會凍死,心裡有仇人也不會凍死,還有,做過虧心事的人也不會凍死。這三個條件他全有,雪怕他,他不怕雪。他指著我的鼻子:「這三樣哪,你全缺!雪欺負你,你要特別當心!」什麼話,這不是沒正經嗎!

有時候,他說起故事來也很迷人。難得的是他平時很沉默,沒見他和同事們談天,餐桌上多半終席不發一言。他的故事專為我們而說,聽來像童話。他說,在那個「最後一戰」裏,他們只剩下二十八個人。同事一向嘲笑他,說他臉上的麻子反光,敵人容易發現目標,誰也不願意和他並肩作戰,可是事到最後關頭,二十七個人死心塌地聽他指揮。二十八個人守一條戰壕,兵力是太單薄了,全賴他虛虛實實調度得宜。可是——

他的臉白了。那時天氣晴朗,平疇沃野,一望千里,使你疑心能看見彈道。好久沒有下雨了,大地乾燥,槍聲格外響亮。這時那時,一架旋風嬝嬝娜娜走著之字奔向戰壕,奔向槍巢,不知怎麼,一個人臥在血泊裏了。旋風在戰壕前沿徘徊,去而復來,並無鐘聲,捲起來的塵土也不夠堆個墳墓。

他的臉全沒血色,連白麻子也顯不出來了。這是怎麼回事,那裝了彈簧一般跳躍旋轉的塵柱,像是一具有人操縱的機件。其實那旋風很文雅,在他的眼前頭頂徘徊趑趄,彷彿帶些羞怯,可是只見二十幾個夥伴倒下一個又倒下一個。天下竟有此事!他說翻遍二十五史也沒見過。

他說,他這後半輩子一見到旋風就得哭。

你是怎麼走上戰場的呢,你原來幹那一行?這個問題他裝作沒聽見。

秋天另外有秋天的故事。草木零落雁南飛,他站在大樹底下,想要承擔一樹的黃葉。他說,小時候,每年深秋,鄰家的樹葉總是飄到他家院子裏落下,他總是幫鄰家的女孩揀回去,所以落葉使他想家。他決定辭職不幹了。

走遍白山黑水,還是老家有意思。他記得小時候有個反對纏足的運動,不僅滿街標語,所有的男孩胸前還佩著一枚徽章,藍底白字:「我不與小腳女子結婚。」鄰家那個女孩本來總是請他夜晚到廟後面捉蟋蟀,或者請他爬上電線桿取下斷線的風箏,徽章一掛起來,她就閉著口不理他了,有時迎面相遇,她總是突然漲紅了臉,低下頭,一小步一小步從他身旁走過,走得很慢,咳,她是纏著足的。你想,這般有情有味的事那裏有?除了故鄉!這些話都是他說的。

「人,一生的精力多半用來改正自己所犯的錯誤。」那天,受老樹黃葉的逗引,他說出他對生命的結論。

他本來幹那一行?他的第一個職業是在一家中學作軍訓教官。呵,我讀中學的時候沒遇見這麼好的教官。

有一天,當地駐軍的一個連長跑來找他,他們是換帖磕頭的好朋友。連長一看左右無人,隨手把房門關起來、上了閂,撲通一聲下了跪,汗珠子嘰哩咕碌滾過額頭,沒口的說:「今天我死定了,除非你救我!」

什麼話,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老大哥有難,豈能坐視?你說吧,要怎麼辦咱們怎麼辦。好,千斤的擔子我擔了,立時集合學生,挑選二十個前排的高個兒交給你帶去,換上軍服,編進各排各班,應付一小時以後的點驗。一個連有二十個空缺,那還了得!連長槍斃三次還有餘辜。可是這二十個空缺要分給排長,特務長,營長,營附,他們待遇太低,還要分給團長,副團長,參謀主任,他們開支太大,輪到做連長的不過兩個空額罷了!天地良心,待遇低、開支大,當連長佔全了,救人一命,除了人情,也合天理!

他緊跟著那二十個學生,跟到連裏,跟到排裏,跟到班上。學生入列,看看還真不是假的,軍訓教育沒失敗,——除了這些孩子在烈日下頭先出汗,臉皮透紅。這些孩子真嫩,真乖,真教人心疼,教他做張得功他就做張得功,教他做李得標就做李得標,一絲不苟。小小年紀就有機會造七層浮屠了,不容易!

點驗的場面十分壯觀,全團官兵集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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