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在咆哮

今天海韻唱黃河,黃河在紐約咆哮。風吼馬嘯,高粱熟了,這支歌我也會唱。那是在槍聲砲聲使孩子一夜變成大人的年代,在一支歌可以使農夫馬上變成戰士的年代,那時有手就可以握槍,有口就可以唱歌,有血就可以救國。那時我們的生活裏有風,有馬,有高粱。黃河在歌裏,歌在高粱酒裏,酒在動脈裏。黃河是中國的動脈,地圖上三江五嶽,脈絡分明,夜半營火熊熊,打開地圖看待復的河山,看焦土上的點點星火。四十年了啊,四十年斷層,黃河久成絕響,海韻啊海韻,舊曲新奏,我不忍再聽,我不能不聽。海韻啊海韻,黃河遠去,黃河變成象徵,變成傳說,變成音樂廳裏的清唱劇。今天黃河又怒吼了,或者說,黃河一直在怒吼,今晚我們又聽見了,音樂廳裏,合唱團化身黃河,演示那一頁歷史,燈群如繁星在天,腳下的地氈使我想起離離草原。合唱團排出傳統的矩陣,女高音白衣似雪,沒有馬,有鋼琴,沒有風,有空氣調節,在人造的春天裡有成束成籃的鮮花,沒有暴雨,有暴雨也似的音符。在白髮指揮的東指西顧間,歷史變成了聲樂,這支我們久已熟悉的歌脫胎換骨,羽化登仙,翩翩飛臨,給我們一個美麗的新世界。聽眾席上,今日之我問昨日之我,那個是幻,那個是真?然而怒吼仍在,暴風雨仍在,存在於音樂之中,依照聲樂的法則變服易形。這仍是我們流過血流過汗的歌,我們有過多少支歌啊,那些艱苦歲月我們是唱著過來的,只要唱出來,彷彿痛苦並不存在,而願望也似乎早已實現了。歌也有生老病死,成王敗寇,當初四萬萬人唱三千支歌,而今人們記得幾支呢,誰還記得,我是太陽,我是永遠不滅的火,我是光明所有者,光明永遠屬於我,豪言壯語,卻是帶著淡淡的憂鬱,誇而不浮,很美呢。在這世界上,我驕傲我生為中國人,二十世紀該有一頁我與敵人的鬥爭史,很抒情,很散文化,然而卻是簡捷了當的把戰爭哲學唱出來,給你一個心安理得。天空中失落了月,聲音低沉下去,失落了星,再低沉下去,地面還在朦朧,到朦朧兩個字微微上揚,拖了長音,像是抬起頭來望著遼闊的原野,遠遠的軍號響了,高上去,正在喚我出征,再高上去,正,在,喚,我出征,都連著一個休止符,抑揚頓挫,簡直就是集合號的號音呢。在這飽滿的張力後面,母親啊,謝謝你的眼淚,愛人啊,謝謝你的紅唇,別了,這些朋友溫暖的手,低音迴盪,好溫柔啊好纏綿,然而立即就是勇敢果決:騎上了戰馬、放鬆了韁繩,去衝敵人的陣營,在這旗幟下、我願我為了、祖國犧牲,進行曲的節拍,使你無論身在那裏,心是在前線了,那支歌,歌裏那點浪漫的氣質,在那氣質感染下,多少人癢了瘋了,現在有誰記得它呢。然而那是我們的歌、我們的歌啊,我們還記得、我們永遠記得啊!抗戰結束,歌曲也要解甲歸田,黃河啊,你這得寵的孩子,你經天才含咀,經音樂學院琢磨,經伴奏者烘托,經指揮棒點化,你成為藝術,你是博物館裡的盤子,不再是餐館裡的盤子,你代表了歷史,也走出了歷史,你,已經不是人人能唱,甚至不是人人能聽、人人能懂的了。音樂會中途休息的時候,後座有人對話,一個問,青紗帳是什麼東西?一個反問,你學中國文學,連青紗帳都不懂嗎。我幾乎想插嘴,若我年輕二十歲,我必回頭插嘴告訴他什麼是青紗帳,在他聽到保衛黃河之前。然後我去洗手,我聽見一個人說真可惜,那麼厚一冊節目單,為什麼不把大合唱的歌詞印上呢,另一個人告訴他,歌詞有什麼要緊呢,這是聲樂,聲樂器樂都是樂,在英文裏,獨唱和獨奏是一個字。我想今日席上盡是審音度律之人,他們聽到暴風雨呀來了,暴風雨呀來了,也許只欣賞鋼琴低音部份的翻滾,不能想像敵機低空盤旋帶來的不祥的預感,他們聽到扛起了洋槍土砲、拿起了大刀長矛,也許只欣賞歌者在速度中兼顧清晰,無從體會莊稼漢丟下鋤頭抓起武器那份兒慌忙迫促。八年苦戰,而今剩下的是樂評家筆下的演唱技巧,影評家筆下的表演方法,文評家筆下的描寫深度,當年在原野中先看看風向再唱歌的人,今日幾人有幸為聽眾為讀者。緬懷當日萬山叢裏,歌罷黃河,各言爾志,我說今生今世並無大願,只希望抗戰勝利之日奔到黃河岸邊洗一把臉,洗去我滿面征塵,眾夥伴翕然稱善,都道是咱們大家一塊兒去幹。古來征戰幾人回,而今黃河在那裏,那一張一張結實的臉又在那裏,每見路旁有一叢荒草特別肥美,總疑心下面有個流浪漢的屍體。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半頭白髮聽高音繞梁,聽美化了的歷史,才知道即使是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也只有岳武穆才配得上當得起。今天我要哭,八年戰火我不流眼淚,眼淚是我唯一的積蓄,涔涔潸潸,我今天要提取支付。藝術太美,人生太醜,藝術太莊嚴,人生太猥瑣,藝術太無用,而人生的實際需要太多,藝術太近,黃河太遠。舊曲使我再過一次十八歲,再做一次只憑清水就能抽葉生長的植物,萬慮未生,一念方始。在這世界上,我驕傲我生為中國人。別了,這些朋友溫暖的手。誰還會唱?誰曾聽過?它成了屬於我們自己的歌,成了我們的私房,它是我們靈魂的項鍊,是我們受洗的那一盂水。它的作者在哪裏,歌者在哪裏,譜在哪裏,詞在哪裏,舞臺在哪裏,伴奏又在哪裏。它跟黃河一同創造先烈,無緣與黃河一同創造聽眾。一歌成讖,我們真的沒了母親,沒了愛人,沒了朋友。我們還有歌沒有?還有歌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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