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生

自從能夠和你通信以後,我走坐不安,切斷了的生命不是一下子可以接合起來的,外科醫生接合一個切斷了的手指還得幾個小時的手術外加幾個月的療養呢。你的第三封信是對我的繼續治療。

自我們音訊斷絕以後,誰都知道中國發生了一些什麼樣的事,你我道路不同,艱難並無二致。我是血火流光下的倖存者,冰封雪埋的倖還者,死症流行時居然有免疫的能力,重典大獄後僥倖得到釋放的機會,跌跌撞撞,不知怎麼自己也有了暮年。

我一向很少攬鏡自照,現在住的房子裏,前任房主在樓下客室的牆上裝了一面很大的鏡子,把一面牆幾乎佔滿了,於是我每天早晨由樓上的臥室裏走下來,第一個相遇的就是鏡中的自己。有時候我會對著鏡子悚然震驚;你怎麼還活著呢?你怎麼能活到今天呢?

你呢,即使在那些絕望的日子裡,我也常常想起你來,小河邊,柳條怎樣拂著你的頭髮,游魚怎樣吮吸你的臉頰。我入夢最多的情景,就是你在黑沉沉的大書房裏,坐在黑沉沉的檀木椅子上,全身明亮,捧著一卷冰心。

醒和夢是兩個故事,我知道流年偷換了多少,世上又經過幾番風雨。早晨打開報紙,上頭登載的照片也許是婦女兒童都望著遠處的紅旗拚命填土修路,我這一整天都會猜想你是超越了指標受到表揚呢,還是遠遠落後俯首認罪?

在那「三年災害」的日子裡,常有飢民流亡的消息,那時我不斷的猜想:你呢,你在那裏?你是一個施者還是一個受者呢?

然後是「十年浩劫」,全世界的中國人都為此作著連夜的惡夢,我有時夢見你頸上掛著個大木牌,彎著腰,低聲下氣站在臺上,有時夢見你站在臺下,揚著紅領巾、紅袖章,激昂得紅了臉,喊聲震天。你究竟站在那裏?

那些年,餓死了多少人,冤死了多少人,都有專家發表的數字。後來看諶容寫的「人到中年」,又想到有多少人鞠躬盡瘁累死了。在那樣的年代裡,誰還能指望誰長命百歲呢?所以,當我忽然接到了你的第一封信時,我的第一個念頭竟然也是:你還活著!你也活到了今天!

你還記得譯名為「虎魄」的那部小說吧,開卷第一句寫的是,「在亂世,人活著就是成就。」

今天,我們通信,就是我把自己的成就奉獻到你的面前,同時也來欣賞你的成就。

說真的,當年跟我同村長大的孩子,而今還有幾人呢,跟我同窗讀書的少年,而今還有幾人呢,跟我一同冒險犯難的青年,而今還有幾人呢,他們多半除了音訊杳然,就是連串的噩耗。中國的人口雖然從四億五千萬增加到十億,新生代相逢總是陌路,那些構成我的歷史釀造我的情感的人卻是凋零了。

這就是我對我的倖存,十分感傷。

這就是我對你的健在,無限興奮。

讀你的信,看出你在歷盡劫波之後仍有自信,你仍然說,做人應該「忘記背後,努力面前。」忘記背後,努力面前!三十九年的大破大立之後,你的心裡還未忘記耶穌的格言!

有些事情你可能已經忘記。當年我懷著幻想和挫折,在教堂裏和你隔座相望,你打開新約,用紅鉛筆圈出這八個字遞給我,我忍住淚水的眼圈和你的紅筆同樣鮮明也同樣朦朧。紅眼圈一樣的圈圈,堤防一樣的眼圈,長城一樣的堤防,傷痕一樣的長城,而蚯蚓一樣的傷痕。

忘記背後,努力面前,多謝你的良言美意。不幸的是,在過去三十九年之中,我做成了一個以返身觀照為專業的人。世上豈有不回憶的作家?

我也有過不願回憶不敢回憶茫茫然無從回憶的日子,在那些歲月裏,我寫作時的艱難與自卑啊。而今世事如雲換過,我擔憂我回憶的能力在長久的禁錮中萎靡了乾枯了,而你以一滴水使它復活。這時,回憶,述說自己的回憶;是多麼快樂的一件事啊!

我想,不能僅僅說,人活著就是成就。應該進一步說,人活著,並且能自由述說自己的回憶,能忠於自己的記憶,才是成就。

忘記背後,努力面前。在飄泊者出發之前,這八字真言是你親手裝配的一副行囊。它是我的重擔,也是我的倚仗。

不需要查看地圖,你也能知道我走得多長、多遠。你也能猜想,我也有我的災害和浩劫。我想,幸而我深藏著我的回憶,我的心如同一張底片,既已感光,別的物象就再也難以侵入。對一切的煽動、誘惑、侵蝕,我都不能產生他們需要的反應。什麼圖騰、符咒、法器,都未曾觸及我的靈魂。在我的方寸之間,再也沒有餘地可以安放別的神龕。

回憶如水,為我施行浸禮。

回憶如火,給我反覆的鍛鍊。

人海的浪有時比山還高,而回憶是載著我的一葦不沉的小舟。

對我而言,沒有背後,就沒有面前。我面對著一面巨大的鏡子,我的面前是背後的返照。

我永遠不能走進鏡中,我也寧願置身鏡外。我是用文字作畫的人。

這些年來,我每畫一筆,都跟我回憶中的你商量過。我不知道你也能忠於你的回憶、自由述說你的回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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