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收音機

一陣傾盆大雨,把學校裏的琅琅書聲都壓下去了。雨過,學校裏顯得很寂靜。這時,忽然一輛摩托車衝進校院,撲撲的放著響屁,駕車人裹在安全帽、風鏡、夾克和西褲裏,是個生氣蓬勃、橫衝直撞的小夥子。廚師老李養的一條黃狗大吃一驚,跟在車後面追趕,跳躍,大聲嗥叫。樓上樓下,朝校院這一面的窗子都打開了。僅僅一分鐘,這青年和他的車,使學校有了鬧市那樣的氣氛。

校長看見這輛車,走出來喝問:「你是甚麼人?下來!下來!」可是人車一直衝到校長面前,這才剎車,除下安全帽和風鏡,坐在車上向校長行了個俯身禮。

「你呀!你這孩子,愈大愈沒規矩。」校長看清楚是甚麼人了。「你要是壓死一隻螞蟻,我叫你爸爸打你。」

「沒關係,我爸從來不打我。」說這話的時候,已經由車上跳下來,跟在校長後面走進校長室。這是上午發生的事。中午,在餐桌上,校長談起他的這個「寶貝世侄」:

「他的家境很好,比我們的家境都好,但是不肯讀書,能考上政大,全靠運氣好。學校裏叫他寫論文,題目是『收音機對少年人的影響』,先要抽樣調查找資料,這個懶鬼,想起我來了,來到這裡又是作揖又是鞠躬。真是寶貝!」

「校長答應他了嗎?」楊先生問。

「沒有。」

「拒絕了嗎?」

「也沒有。」

「我看,校長可以答應他。」楊先生慢慢的說:「這對咱們的學生有點好處。胡主任和我,都在教學生寫論文,像抽樣調查這樣的方法,雖然他們還用不著,可是讓他們現在知道有這麼一種方法也不壞。——胡主任的意見怎麼樣?」

胡主任說:「很好!如果校長同意,你教的兩班學生和我教的一班,都可以參加。」

大家都看著校長。校長說:「照你們說,公私兩全。我跟他爸爸,二十五年的老朋友了。這孩子真有點好運氣!」

飯後,楊老師和胡主任商量了一下,得到三點結論:

一、約校長的「寶貝世侄」來談談,看對方需要我們怎樣做。

二、調查表由對方印製。

三、把三班學生集合起來,由楊先生講述填表的用意。

楊先生的講詞,大約如下:

各位同學:你們也許覺得奇怪,為甚麼發給我們一張表呢?為甚麼有人有表,有人又沒有呢?我們既然不用填表,為甚麼也要跟填表的人一同聽講呢?

填表是小事,我們的用意,是要藉這個機會,談一談論說文。

請你們暫時把這張表忘了,把論說文的事情想起來。

不久以前,我看到某一位同學寫的文章,他說收音機是一種有害的東西。他舉出很多證據,比方說,左面的鄰居開收音機,右面的鄰居也開收音機,聲音很吵,吵得他不能做功課。他舉出來的證據,當然也是事實,但是,收音機有好處沒有?誰把音樂送到我們家裏?誰在半夜三更告訴我們颱風警報?這麼說,收音機就不能說是完全有害的東西了。還有一位同學,他寫文章批評汽車,他說汽車是魔鬼,為甚麼呢?汽車常常撞死人。他的話也是事實,據交通機關發表的數字,去年一年在車禍裡面死的、傷的共有四千多人。四千多,這個數目不小,比咱們學校裏的人要多兩倍。如果有一種野獸、有一種妖怪,把咱們全學校的人統統吃了,社會當然不能容許這怪物存在。可是,如果沒有汽車,誰送成千成萬的學生上學呢?誰送成千成萬的學生回家呢?這裡產的筍運到臺北,臺北的洋布運到這裡,都要用土車走一步推一步,多麻煩?我們到野柳去玩,要走幾個鐘頭,多辛苦?這麼說,汽車就不祇是魔鬼。再進一步想,如果我們的鄰居自愛一點,把收音機的聲音開得小一點,我們的房子大一點,牆壁厚一點,我們不是就可以溫習功課了嗎?如果開車的人小心一點,走路的人規矩一點,一年也就不一定要死傷四千多人,也許祇有兩千多人,也許祇有一千人、幾百人。收音機、汽車,有害處也有益處;它的害處小,益處大;它的害處是可以避免的,它的益處,卻是別的東西難以代替的。這樣說法,才比較公道。

說到這裡,我們又看出抒情文和論說文的一個差別。寫抒情文,你可以說收音機是害人精,你可以把汽車寫成妖魔,這表示你自己很不喜歡收音機或汽車,你寫的是自己的情感,不是對汽車對收音機的價值判斷。如果寫論說文,你說收音機、汽車是害人精,是妖魔,祇提它的害處,不提它的益處,那就是偏見,不公道。寫論說文是下判斷,判斷對與錯、是與非,應該公道。當然,公道談何容易,退一步說,你應該儘可能的祛除偏見,接近公道。

偏見這種東西,可能人人都有,而且很難去掉。最近,有一位思想家去世了,報紙用很大的篇幅登他的言行。據說,他在生前說過這樣的話,他說:「如果老百姓跟做官的打官司,我幫老百姓;如果學生跟老師打官司,我幫學生;如果兒子跟父親打官司,我幫兒子。」我看了這段話,覺得很驚訝:老百姓跟做官的打官司的時候,我們不研究一下老百姓有理沒理,就決定幫老百姓嗎?兒子跟父親打官司的時候,我們不研究一下父親有理沒理,就決定他該輸嗎?認為老百姓都是對的,做官的都是錯的,或者認為工人都是對酌,資本家都是錯的,我們祇好說,這是偏見。當然,認為官都是對的,資本家都是對的,也是偏見。偏見,是許多條件慢慢養成的,有偏見的人自己往往覺不出來,他認為他說的是良心話,錯不了,可是偏見往往就從所謂良心裡跑出來。所以我們說,江山好移,偏見難改。——

(工友送來一杯溫開水。楊先生喝了一大口,咂咂舌頭說:「這杯開水真好喝呀!」接著他聲明;這是抒情文。同學們吃吃笑。楊先生說:「渴者易為飲,人在口渴的時候,覺得開水的滋味特別好:這是論說文。如果我說,在一切飲料中,白開水的滋味最好,這大概就是偏見了。)

——有一位朋友,對國際交通的情形很熟悉,他說,航空公司訓練空中小姐的時候,要那些小姐在飛機上隨時與乘客交談,解除乘客在旅途中的寂寞;但是,航空公司對那些小姐說,不可跟乘客談藝術,不可談宗教,不可談政治,藝術、宗教、政治這三方面,要盡力避免涉及。為甚麼呢?因為人對藝術、宗教、政治,最容易產生偏見,談來很不容易融洽。對一個空中小姐而言,她聽見乘客爭論「李白好還是杜甫好?」她最好沉默。她聽見「艾森豪做總統,比杜魯門差多了,」她最好另想一個話題。她聽見「天主教的修女為甚麼不能結婚?」最好別正面答覆。否則,談下去多半要冗長、緊張、不愉快。由空中小姐所受的訓練,我們可以領悟,人的偏見至少有三種,那就是:政治的偏見,藝術的偏見,宗教的偏見。人在這三方面如果有了偏見,可能很固執,很自信,就像他有了真理一樣。

我說人的偏見「至少」有三種,是因為人還可能有別的偏見,例如種族的偏見。成千成萬的白種人在排斥黑人,一看見黑人心裡就不舒服。在美國,有一個新聞記者,渾身染黑了,化妝成黑人,到南部各州去旅行,親身體驗黑人受歧視的情形,我們看他的報導,覺得某些白人對付黑人的態度和方法,太過份、太可笑,也太不必要。可是他們要那樣做。在種族的偏見下,納粹德國屠殺了幾百萬猶太人。此外,還有職業上的偏見。走路的人總覺得司機開著車子亂撞,司機總覺得行人不守交通規則。警察認為百姓很難守法,百姓認為警察很難廉潔。在某些人眼裏,教書匠都是窮酸,新聞記者都油腔滑調吃十方。十個病人有九個罵護士小姐服務態度不好,而十個護士有九個埋怨病人難侍候。體罰本來不合教育原理,可是大部份教員都希望握有體罰的權力,儘管他不一定行使這權力。批評某一種行業最容易引起反感,即使你的批評很對。從前有一部電影批評理髮師,引起很大的風波,現在,我們的電影不敢批評任何行業。

(說到這裡,後排有幾個學生唧唧喳喳談天,而且有說有笑。楊先生停下來,敲敲桌子,注視著後排說:「我的偏見來了,我認為,在我講話的時候,你不能在下面談天。即使我講的不精采,你不願意聽,你也祇好忍耐。這是我的偏見。」前排的學生都笑起來)。

——我認為,還有,至少還有,地域的偏見。在這地球上,某些歐洲人看不起美洲人;在美國,多少北方人看不起南方人。中國人的地域偏見也很普遍,你們總有機會聽人家說,東北人處世狡猾,上海人做生意不誠實,廣東人喜歡打架。有人說,山東人厲害,山東人追女朋友追不上,他會殺人。也有人說,湖南小姐厲害,湖南小姐愛你,你不愛她,她會自殺。這些話很成問題,可是有很多人相信。「臺灣水,向西流,男無義,女無情。」今天我們在臺灣,知道這話是假的,可是,如果我們住在新彊,難保不當成真的!(說到這裡,楊先生欲言又止,欲止又言:)對於地域偏見,我個人有親身體驗。抗戰的時候,我到四川,四川人說我是下江人,意思是長江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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