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作家

有人給作家下定義,說他是「以表白心跡為職業的人」,說得漂亮。仔細一想,豈不就是中國的「詩言志」?為什麼咱們的老話,總不如舶來的新詞動聽呢?這且休提。

既然時時表白心跡,可隱藏的就不多了。有人聽說他的女朋友跟一個作家交往,他就閱讀那作家全部作品,探討分析那是怎樣一個人,思量怎樣對付他。檔案俱在,方便之至。

按常情常理,做人要深藏若虛,「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逢人只說三分話,切莫輸與一片心」,作家藩籬盡撤,透明上陣,似非智舉。難道作家不能偽裝?他何不用作品經營捏造一個假我?

從技術上說,絕對辦得到,不可思議的是,讀者分辨得出來。通常讀者和作家並不認識,對作家的幕後完全看不見,對幕前的印象也是驚鴻一瞥,憑什麼說真道假?這可以用古書《列子》裡面的一段記載作答。有個年輕人,每天早晨到海邊散步,海鷗紛紛落在他的肩膀上。有一天,父親對他說,你捉兩隻海鷗回來給我下酒。他答應了,可是這天早晨他來到海邊,海鷗只在他頭頂空中盤旋,不肯挨近他。他,就是作家,海鷗,就是讀者。

你可知道讀者最討厭作品虛偽?虛偽是作家的墳墓。順便說一句:作家的人品虛偽,讀者倒沒有強烈的反應,例如歷史上文豪在世,或借錢不還,或用情不專,或這或那,他們的作品依然列為經典,萬眾敬愛。

小說怎麼辦?不都是出於虛構嗎?不,蕭伯納說,「小說除了人名地名,都是真的。」除非寫你真恨過真愛過的人,真經歷過的生活,內心的真是真非、真迷真悟,讀者不會接受。這就是為什麼自古以來,宣傳員奉命炮製的故事都站不住腳。

我主張要有兩部平行的文學史,一部是現在我們所讀的,記載歷代不朽的作品,最好同時還有一部,記載速朽的作品。前一部給作家激勵,後一部給作家警惕。由於速朽,找遠古的資料是很難了,近代若由辛亥革命算起,遵命文學、磕頭文學、工具文學、歌德文學,後來又有促銷文學、包裝文學、速食文學,風起雲湧,與時俱興,不旋踵也與時俱滅,虛耗才華,浪費紙張,欺壓讀者,最後所得到的報應是——由文學史家去論定吧。

作家既然真假兩難,為什麼還有這許多作家?問得好,我在台北對文友說過,如果咱們把推敲怎麼使用標點符號的精力拿來研究買地皮,今天也都是小富翁了。奈何執迷不悟,一條路走到天黑,衣帶漸寬終不悔。這就是造物的安排。

原來世上三千六百行,行行有人幹,都是註定了的。將來基因之謎破解,必能證明作家有非成為作家不可的基因。如果再進一步,科學家能夠造人,他也能造出李白或曹雪芹。也許終有一天,基因可以改變,那「悔拋心力作詞人」的兄弟姐妹們,可以像做變性手術一樣,進出醫院,由柳永改成岳飛。到那一天,作家也許真的很少、很少,終於滅絕了。

現在世界如常,咱們不勸人做作家,對於自己要寫要畫的,「入我門來一笑逢」。大門八字開,由你進,只怕你進不來;由你走,只怕你走不掉。一旦認了命,那就要做個佼佼者,勇猛精進,惡居下流。「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也不盡然。真正可怕的是入了行又不內行,嫁了郎又不愛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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