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散文是談天,詩就是唱歌。唱歌是使用語言的一種方式,這種方式很特殊,音樂加進來強化語言,有時也代替語言。語言在經過省略和強化以後,與音樂融合為一,如精兵猛將,當十當千。詩差不多就是這麼一種東西。

作為文學作品的詩當然是沒有曲譜的,它的音樂性藏在語言本身裡,詩人的專長是把語言的音樂性加以發揚利用,使文字效果和音樂效果相加或相乘。作詩叫「吟詩」,詩的定義有一條是「文之成音者也」。都指出了詩這種體裁的特性。語言,在未有文字之先,固然是用聽覺來接受的,即使有了文字以後,聽的機會也比看的機會多,何況還有不識字的人。經過那麼長的時間,由那麼多的人使用,在使用中不斷調整修改,它已經針對人們的耳朵發展出規律來。詩人掌握了這套規律,講求作品的節奏和音韻。散文可以不故意講求這些,詩則必須講求;散文作家如注重語文的音樂性也是淺嘗即止,詩人對詩的音樂性則要求達到一定的標準。

什麼是語言的節奏?語言,當它是聲音的時候,那聲音裡有長短、高低、輕重、快慢和停頓。以「快慢」一項來說,如果每分鐘吐出一百八十個字,並不是非常平均的每秒三個字,而是可能前一秒吐出四個字,後一秒吐出兩個字,這就形成了快慢。從語言的形式上分析,如果一句話裡有十個字,這十個字必定被聲音分成幾個小節,某幾個字的聲音結成一組,和別的字稍稍保持一點距離。每一「小節」的字數並不相等,這就形成了「長短」。

《儒林外史》有云:

「從——浦口——山上——發脈——,一個墩——,一個炮———,一個墩——,一個炮——,一個墩——,骨骨碌碌——幾十個炮——趕了來——,結成——一個——穴——,這個穴——叫——荷花出水。」

共有十九個小節,各節最少一個字,最多四個字,這是長短。其中「一個墩,一個炮」重複了三次,第一次出現時應該慢讀,以後兩次重複應該快讀,既是重複,快了也能聽得明白,只有快讀,才顯得出千里發脈的氣勢。無妨一直到「結成一個穴」再慢下來,到「荷花出水」最慢,一則這是個重要而生疏的名詞,希望聽的人能聽清楚,二則意思告一段落,語氣也便於收煞。這是快慢。

再談輕重:

「一天——結束了——,而結束——如此之——美——,死亡——如此之——美——,毀滅——如此之——美——。」

「了」字本是輕聲,「而」字「之」字都是虛字,聲音也要輕些。「如此之」三個字連續既輕且快,這個小節跟「一個墩,一個炮」不同,「一個墩」雖然讀得很快,「墩」字卻要讀得很重,「一個炮」亦然,因為「墩」和「炮」的聲響都不是輕滑流利一類,「墩」和「炮」也都是龐然大物。「死亡如此之美」句中,於音於義應該加重的是「死亡」和「美」,「如此之」輕輕帶過算了。下句中的「毀滅」和「美」亦同。

所謂節奏,就是由聲音的長短、高低、輕重、快慢和頓挫形成的秩序,長短、高低、輕重、快慢和頓挫,相互間錯綜配合,連綿不斷,可能產生的變化幾乎是無限的。在音樂裡面,長短、輕重、高低、快慢都是抽象的音符,在詩裡面卻是有意義的字句。詩人不但追求節奏,也追求節奏和詩中的意義融合為一,相得益彰。由不認識節奏到認識節奏,需要培養「節奏感」,培養節奏感最簡易的方法是多聽音樂。在音樂裡面,節奏的變化豐富,相形之下,語言的節奏到底簡單,認識了大巫,對小巫就不會陌生了。

關於音韻,我們都知道國語有陰平陽平上聲去聲,有齒音唇音喉音,有開口撮口合口,有輕聲變調兒化韻,字音有響啞清濁,在什麼情形之下用哪種聲音或不用哪種聲音,使用語言的人應該有考慮。我常舉廣播界名人翁公正的名字作為字音組合不善的例子,翁先生有雅量,不以為忤。宋代大詩人辛棄疾三個字就不響亮,後人寧願叫他辛稼軒。我服務過的中國台灣廣播公司,這個名稱看在眼裡很漂亮,讀在口中一個字比一個低啞,到「公」字幾乎模糊難辨,幸而最後有個「司」字聲勢一振。無獨有偶,台北還有一個「公共工程局」。多年前有一本文學雜誌,名叫《讀物》,內容很好,但是辦了幾期就停刊了,原因之一是:你到書店裡去買《讀物》,沒有一個店員能聽清楚你要買什麼。

余光中教授在他的《詩與散文》裡,舉梁實秋先生《雅舍小品》中一段文字,說明散文中也有音韻問題。雅舍小品的一段文字是:

「如果每個字都方方正正,其人大概拘謹,如果伸胳臂拉腿的都逸出格外,其人必定豪放。字瘦如柴,其人必如排骨,字如墨豬,其人必近於『五百斤油』。」

余氏稱道這一段文字:雖不刻意安排平仄,但字音入耳卻錯落有致,只要聽每句收尾的字音(正、謹、外、放、柴、骨、豬、油),在國語中四聲交錯,便很好聽。句末的「油」字襯著前面的「豬」字,陽平承著陰平,頗為悅耳。如果末句改成「其人之近五百斤油也可知」,句法不壞,但「知」、「豬」同聲,就單調刺耳了。

我有一段文字是:

「在幾秒鐘之內,人人雕成塑成一般固定在那兒,甚至風息、蟬啞、鳥墜、雲凝。」

「風息」當初本來是「風定」。但是前句已有「固定」,兩個「定」字重複,而重複在這裡毫無必要。如果把「固定」取消,改成「人人變成木雕泥塑」,語氣驟然急促,非我所願。那篇作品我一路寫來以節奏舒緩的長句支撐大局,就是「甚至風息、蟬啞、鳥墜、雲凝」,我也把它當作一個長句看,只是句中包含三個短頓罷了。現在想想,當初推敲不夠仔細,「風息」仍然應該以「風定」代替,至於前一句,仍然有辦法把「固定」去掉而保持節奏的舒緩。「風定」的好處是:其一,「定」字音節沉重,前可以與「木雕泥塑」描寫相呼應,後可以與「鳥墜」相呼應。「定」的音節可以增加「墜」字的真實感。其二,「風息」是風不見了,「風定」是風在那兒不動,好像風是一個實體。這可以與後面的「雲凝」相呼應,增加「凝」字的真實感。

韻音涉及字音的長短輕重,和節奏有密切關係,因此兩者常常合稱「音節」。詩人對音節特別敏感,特別有控制其規律加以變化運用的才能。通常,詩人在要寫一首詩之前,對音節有整個的規劃,即所謂韻律,一如對內容有完整的構想。中國的舊詩歷史悠久,名家輩出,又經批評家不斷解釋闡發,詩人在韻律方面的苦心相當明顯,新詩則在這方面沒有多少資料。大概新詩的興起以文學革命的旗幟為號召,要打倒格律擺脫束縛,至今恥言韻律。也許有少數優秀的詩人已能掌握語言的音節,尚無批評家整理推薦。談音節者往往舉舊詩為例。李白的《蜀道難》,句法大起大落,一句之中有多次頓挫,在音節上表示了山勢的險惡,而且詩開頭的句子較短,越寫越長,再以短句相間,也足以表示山路越走越崎嶇。杜甫「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沉變古今」,其中錦春疊韻,浮古疊韻,沉今疊韻,據說錦江、古今本來是雙聲,句中音節相應若有共鳴。「但覺高歌感鬼神,焉知餓死填溝壑。」高歌感鬼一連四個字雙聲,罕見的音節產生很大的撞擊力,增加了無窮回味。吳梅村的「人生千里與萬里,黯然消魂別而已」,於急促的音節中見情感的激動。李清照的「誰伴明窗獨坐?我共影兒兩個」,全首音節不失輕快,好像在孤獨中尚能保持瀟灑,「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則全首音節走向低啞短促,好像用生命中最後的氣力述說痛苦,再無逃避的餘地。

語文、音節、形象三者本合為一。音節不僅僅在字音裡,也在詩的情感裡,詩的意象進入讀者內心,把情感傳染給讀者,讀者再以他有情的耳朵來聽詩,享受音節帶來的微妙經驗。時鐘的滴答聲本來是沒有輕重變化的,但若一個人知道十分鐘後有重大困難發生,時間的壓力越來越大,滴答之聲對他也越來越沉重。「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雁飛回。」風,天,雁都在高處,猿嘯的聲音也很高昂,渚清沙白也像是高空俯瞰所見,意象如此,所以音節也越聽越高亢。當你覺得「千里江陵一日還」節奏很快的時候無法不想到船走得快,當你覺得「朝見黃牛,暮見黃牛,三朝三暮,黃牛如故」節奏很慢時無法不想到走得太慢。「早行石上水」,道路難行,才體會出「石上水」音節之窄急,「暮宿天邊煙」,住宿的地方似乎還安適,才見出「天邊煙」三個字平聲疊韻的音節悠長。諸如此類。

作者在經營意象時同時經營音節的說法向來有人反對。「三百篇中有出於小婦人者」,她們何嘗知道詩的格律?格律是近體詩的規範,古時又何嘗有格律?就算唐宋以下,好詩也都是自然渾成,作者何嘗勉強遷就格律?詩是「性情至而格律備」,是「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這種說法有它的道理,但是,我們怎樣解釋「一詩千改心始安」呢?怎樣解釋「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呢?怎樣解釋「所有偉大的作品都不是初版的樣子」呢?哭聲的音節和笑聲的音節天然不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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