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三、曲路上的指標(張泠)

鼎公,說他是一名文壇上的先驅者,一點也不溢美;然而他的才、他的情卻鮮少外露,凝鍊得緊。也許與他的年齡不無關係。

曾與他共事過,同事們都當他是位長者般的來尊敬。幾個吃飯聊天的場合,鼎公的話語不多,但極幽默,我們捧腹之餘,還得顧及自己的笑姿是否過於忘形不雅,而一面就把他幽默的話語回味再三。

不用說,讀鼎公的書,如臨平靜清澈的溪流,讀者若是聰明,不難在其中洞見自己。此外便是照單全收的信服。

這麼一個大江南北走過來的人,閱歷見聞不知凡幾,「碎琉璃」便是膾炙人口的一本結集。像一彎溪流,緩緩地瀉下,為有源頭活水來,總也不枯竭。更且是千山萬水地繼續走下去。

自從移居美國,與國人相隔有形的距離之後,他的筆下愈見精采,「山裏山外」、「海水天涯中國人」等書陸續出版,流水已把他心中的沉澱沖洗出了珍珠。

像這本即將出版的「作文七巧」,讀者諸君不要怪這書名是這般具體形式化,捧讀之餘你便知道字字是珠璣。愈是要教人寫作的文字,才愈是要功夫好。

當它是本論述,論作文的巧妙,其實,越讀越讀出散文的美。建議讀者諸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略去書中的五號宋體字,先揀五號正體字「欣賞」。這裡摘出一些:

●那天水來得太快。我正坐在桌子旁邊寫文章,覺得鞋子濕透了,回頭一看,水正把我的臉盆沖到門外去。我趕快起來穿上衣,水已浸到膝蓋。當時來不及收拾任何東西,趕快往外跑,跑到後面的大樓上避水。在樓上,可以看見我的箱子從後面漂出來,先是一隻,不久是第二隻。水漲到九尺深,過了兩天才退。水退以後,回到家裏,甚麼都沒有了:十年的藏書完了,十年的剪報完了,收音機、電唱機、咖啡壺這些電器最怕浸水,浸了水不如破銅爛鐵。內衣、皮鞋,都不知道那裏去了。你問我損失了多少東西,我現在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想到今天得早起,用得著鬧鐘,可是鬧鐘沒有了,這才想起來還損失一個鬧鐘。究竟損失了多少東西,得慢慢的發現。(見「作文七巧」中「直敘」部份)

●我的爸爸本來是個賣包子的,他在公園路有個舖子,是那種叫做違章建築的木板屋。生意真好,他整天剁餡兒。

製餡兒的人是包子舖裏的靈魂,我家的包子能夠馳名四方,全靠餡好。爸用兩隻手用兩把菜刀剁餡,動作極快,供應不斷,從不讓買包子的久等。剁餡用的砧板是用很厚很結實的木材做成的,兩三年後就變薄了,而且像硯臺一樣留下了凹痕。它不能再用,爸得去買一塊新的砧板來。

人家都說爸做的包子天下第一,理由如下:包子是中國食物,最好的包子應該出在中國,中國的包子又以我們家做的最好。不騙你,我每天上學從包子舖門外走過,常見有人坐著汽車從老遠的地方來買包子。

現在爸不賣包子了,公園路那一排木板屋也早拆掉。當年那幾塊不堪再用的砧板還在,爸把它帶回家掛在書房裏——他現在有書房了——當作紀念。他常常指著砧板告訴我們為人不要好逸惡勞。(見「作文七巧」中「抒情」部份)

●每逢看見有人彈鋼琴,我就想起父親。

每逢看見有人使用英文打字機,我就想起父親。

每逢從收音機裏聽到平劇的鼓聲,我就想起父親。

父親不打鼓,不打字,也從來不彈鋼琴,但他的雙手比打鼓、打字、彈鋼琴的人忙碌十倍,也巧妙十倍。當我上小學的時候,每天背著書包從父親開設的包子舖門前經過,總看見他在剁餡兒。他兩手並用,雙刀輪番而下,打鼓似的、彈琴似的敲響了砧板。當我去上學的時候,包子舖裏的成品堆得像小丘那麼高,他仍然不停的剁餡兒,好像他的工作才開始。放學回來,成堆的包子不見了,賣完了,他仍然在那兒剁餡兒,好像永遠沒個完。

那條路上有許多小吃店,許多行人,還有來往的汽車,聲音十分嘈雜。可是而今在我的回憶之中,只有一種聲音,一種擂鼓的聲音,輕一陣重一陣,密一陣疏一陣,從路的這一頭響到那一頭,整條街上的木板屋都發出共鳴。

這是父親的戰鼓,我踏著他的鼓聲去上學,踏著他的鼓聲回家,我是在他的戰鬥裏長大的。

那是多麼嚴肅沉實的聲音啊!聽那節奏,就知道他的手法多麼成熟,知道這個枯燥的工作消耗了他多少歲月和熱情!包子舖的生意極好,很多人從遠處開著汽車來買,稱讚這一家的包子「天下第一」。父親什麼表示也沒有,只是擂他的戰鼓。

然而父親對他的戰鬥是頗為自豪的,他每隔兩三年要換一塊新的砧板,舊砧板在無盡無休的切剁和刮洗之下變薄了,中間凹下去了。父親把這些不堪再用的砧板當做紀念品好好的收藏起來。

現在,父親不賣包子了,他把那幾塊紀念品掛在他的書房裏。客人來了,不明就裏,還摩挲欣賞,問是那派藝術家的構製呢!只有我知道,那是一位生活的巨匠在完成了四個孩子的教育之後偶然遣興的幾件小品,留作我們的傳家之寶。啊,父親!父親!(見「作文七巧」中「抒情」部份)

●院子裏的燈打開了,枝枝葉葉的顏色深得發黑,那新放的曇花卻白得耀眼。近前細看,花瓣薄得出奇,瓣那麼大,只有一丁點兒連在蒂上,在夜晚濕涼的空氣裏暗暗顫抖,怪不得開了就謝,不能持久。正想著,已有一個花瓣悄然跌下來,被葉叢托住了。(見「作文七巧」中「描寫」部份)

●代表十二個數字的十二根短棒環繞圓心整齊的輻射著。秒秒急急忙忙的去撥動每一根短棒,使它們產生意義。然後分針慢吞吞的去做同樣的事,使那些短棒產生另一種意義。三種針的位置和關係不斷變更,在錶面上切割出許多角來,夾住那不可捉摸的時間。

錶面的圖形變化也許不只代表時間。秒針把一個角越變越大,同時使相鄰的角越來越小,終於大的角完全併吞了小的,但是盈虛消長週而復始,秒針繞了一圈從頭做起,大角又變小了。最典雅的圖形是六點正,時針分針拉成直線,秒針也和時針重疊了,錶面左右兩個半圓,均勻調和,實在好看。這種美可以維持一秒鐘,對欣賞美的人來說,一秒夠了。

也還有別的美。九點十五分的時候,分針時針拉平,秒針正指著十二點,剎那間,十、十一、十二、一、二,五根短棒都特別光亮柔和了,因為一根明燭正插在平臺上映出半圓。緊接著,秒針移到橫線之下,在中間垂直而立,立成一根柱子,支持著一團傘形的花球。

秒針的針尖極細,細得黏在表面上,每走一步都要費盡力氣擺脫吸力。它的貢獻實在大,把一個扇面打開再合上,合上再打開,每打開一次換一幅畫,令人觀之不足。難怪世上有許多人戴著名貴的錶,卻從來不守時間,他們八成是看呆了。(見「作文七巧」中「描寫」部份)

這些段落是鼎公用來在文中舉例說明,為使讀者容易明白的。例子本身便是佳作,若給作文老師批閱,定要畫上好些雙圈。所以端看這些舉的例子,就曉得鼎公的文字火候了。

當然也有十分平凡的舉例,那得靠讀者的慧心去分辨了。譬如「抒情」一段中所舉「父親與包子」的兩種範例,不同之處在那裏?當你覺出某些例子不怎麼樣時,已見出你的高明了。

還有許多說明也是用五號正楷字排印的,讀者諸君不妨一併讀了,先思索思索,再捉摸捉摸,也許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這就從頭開始,好生讀將起來吧!

本書分直敘、倒敘、抒情、描寫、歸納、演繹、綜合七部份,亦即所謂「七巧」所在。

鼎公自小即發願,將來有一天他要一手拿紙,一手拿筆,行走江湖,遇見可歌可泣可恨可笑之事均隨手寫下,拋進風中,隨便飄到什麼地方由什麼人拾去看看。(這可比喻讀者與作者間的關係,現在的文章太多了,出版業太蓬勃了,若有某讀者果真喜愛上某作者的文章,還得憑靠某些因緣呢!)他曾向某大作家請教寫作的方法,大作家反問:「誰說寫作有方法?難道是木匠做桌子嗎?」鼎公心想文學創作雖不比製造桌子,但一定有其基本方法,便開始自己尋找,找到一鱗半爪就告訴朋友,等到心得稍成系統,就寫出公之大眾。他以為社會上也有尋求寫作方法之年輕人,他願意放些東西讓他們找到,年輕人快樂,他也快樂。

鼎公的寫作歷程中並沒有一間溫室,或是一間庇護所,他始終赤著腳走路,路上荊棘叢生。挨到中年以後,發現當年走在世路上,前面明明有荊棘,為什麼走在前面的人不告訴他呢?前面明明有陷阱,為什麼沒有人作個標誌呢?前面有甘泉,為什麼去喝水的人不邀他同行呢?原來一般人在這方面是很吝嗇的,而鼎公卻發願:一面赤腳行走,一面把途中荊棘,或是甘泉之處寫下來,放在路旁,讓後面走過來的人拾去看看。(當然,到底願不願拾起看看,那全憑你自己了。)

鼎公自認他的寫作之路有些浪費(但是並不冤枉)的過程。在年輕時,他一味好表達真性至情,後來因不斷寫作,寫出了某些「技術」,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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