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敘的技巧——直敘

我們用記敘的文體記人記物記地記事。我們記下我們所發現的動靜常變今昔表裏。我們賴視覺聽覺觸覺味覺嗅覺及心靈思想發現它們。發現的過程佔一段時間我們先發現甚麼,後發現甚麼,有個先後的次序。文章按著這個次序寫,就是直敘。

直敘是最難寫的一種寫法,不幸卻又是最基本的寫法,情形多半是,在作文課堂上首先要努力「禁止」直敘,後來要完成的則是善用直敘。由於直敘最近「自然」,學作文總是先順著自然寫,在這需要使用直敘的時候往往要故意迴避,也是一件苦事。

照著自然的順序寫,有時十分必要。那是當「自然順序」跟好文章的要求恰恰相符之時。就像一處風景就是天然圖畫一樣,其事常有。例如當年江子翠鬧水災的時候:

那天水來得太快。我正坐在桌子旁邊寫文章,覺得鞋子濕透了,回頭一看,水正在把我的臉盆沖到門外去。我趕快站起來穿上衣,水已浸到膝蓋。當時來不及收拾任何東西,趕快往外跑,跑到後面的大樓上避水。在樓上,可以看見我的箱子從後面漂出來,先是一隻,不久是第二隻。水漲到九尺深,過了兩天才退。水退以後,回到家裏,甚麼都沒有了:十年的藏書完了,十年的剪報完了,收音機、電唱機、咖啡壺這些電器最怕浸水,浸了水不如破銅爛鐵。內衣、皮鞋,都不知道那裏去了。你問我損失了多少東西,我現在也不知道。昨天晚上想到今天得早起,用得著鬧鐘,可是鬧鐘沒有了,這才想起來還損失了一個鬧鐘。究竟損失了多少東西,得慢慢的發現。

本文所記之事為家中遭受水災,行文用直敘,作者對事實出現的時間先後並未更動,依序為:

觸覺——鞋子濕透。

視覺——面盆漂浮。

觸覺——水漲到膝蓋。

視覺——水沖走箱子。

視覺——水退。

視覺——十年的藏書完了——

心靈思想——損失了鬧鐘——

這樣的文章在作文課堂上大概可以得到好評,因為作者的這一段經驗適合直敘。這樣的例子很多。

第一個例子是:我坐在臺北市九路公共汽車上,看見一位從鄉下來的農夫拿著一根扁擔上車,他看看兩廂長椅都坐滿了乘客,就站在車廂中間。他一定不常坐公共汽車,不曾拉住安全吊環,面向駕駛,堂堂挺立,手裏的扁擔竟是扛在肩上。走不多遠,駕駛忽然來了個急剎車,——你知道,在那些年月,這是司空見慣的事。說時遲,那時快;那扛著扁擔的乘客,像中古時期持矛的武士一樣衝向前去,冬的一聲,扁擔刺中了駕駛人的後腦,而駕駛人居然毫無反應。他伏在方向盤上昏過去了。

第二個例子是:某縣的縣長下鄉去校閱某一個民防大隊。地方人士隆重的搭了一座閱兵臺,縣長以校閱官身份站在臺上,與陪閱人員一同看民防大隊的大隊長率領全隊以「分列式」從閱兵臺前經過,這是校閱的高潮,大隊全體一致向校閱官行注目禮,受校部隊的訓練和士氣要在此時充分表現出來。所以,為首的大隊長一面辛苦的踢著正步,一面鼓足丹田之氣喊口令:「向右看!」同時在「看」字出口時猛烈的向右擺頭。這時縣長突見黑忽忽一件「暗器」直飛閱兵臺而來,拍的一聲落在臺上;臺上諸人大吃一驚,俯身細察,原來是從大隊長口中脫落了的假牙。

也許你說,這些事都太稀罕了,我們在作文課堂上那來這麼多的「鮮」事?那麼且說另外的例子。

先說演講比賽的例子。

我們都參加過演講比賽,或者去做選手,或者去做聽眾。比賽的結果通常是產生三名優勝者,冠軍亞軍殿軍。當比賽結束,主辦人宣布評審結果的時候,照例是,先宣布第三名是誰,然後是第二名,最後才是第一名。我們也許一入會場就注意那個明晃晃的銀杯,到將近散場時才知道誰是得主。我們回來寫記敘文,記述這一場我們認為很有意義的比賽,寫到宣布評審結果那一幕,我們應該照著真實的情況,筆下先出現殿軍,其次是亞軍,最後才是冠軍。我們不必改變它的次序。

另一個例子是聽榜。

當年大專聯考放榜之日,廣播電臺播報錄取名單,考生的家人必定按時收聽。名單很長,播報費時頗久,也許要聽到最後才聽到自己要聽的名字,(甚或終於沒聽到要聽的名字),所以「聽榜」的人得準備忍受折磨。有一位家長為了聽榜,事先買來茶葉、瓜子、糖果、點心,勸告全家放鬆情緒提起精神聽到最後一人,誰知板凳還未坐熱,開水還沒燒開,收音機裏劈頭報出「楚晉材!」就是他家的長子,考取了第一志願!全家沸騰,茶也沒人喝了,瓜子也沒人吃了。三姨五舅趕來道賀,聽那收音機還在響,伸手替他們關了,那些名字聽不聽都無關緊要。事實是這個樣子,拿來做文章也就寫成這個樣子就好。

再舉一個飛機迫降的例子。

我有一個朋友由東京坐飛機來臺北。飛機到了臺北上空,空中小姐報告不能立刻降落,得等一會兒。飛機在上空兜圈子,大家趁這個機會俯瞰大臺北全景。等到看風景看厭了,飛機還在兜圈子,這就不妙了,大家難免有些緊張。空中小姐又報告:飛機有點小毛病,輪子放不下來,請大家不要驚慌。我那朋友常坐飛機,知道駕駛員正在試著把輪子放下來,也許試著試著就成功了。又等了許久,等到飛機上的汽油燒完了,空中小姐說現在要「迫降」了,她們一一察看乘客的安全帶有沒有拴好,勸戴眼鏡的乘客把眼鏡取下來,勸裝了假牙的乘客把假牙取下來,勸每一個人都不要把手錶、自來水筆、鑰匙、指甲刀帶在身上。最後她們讓每一個人抱著毯子和枕頭。然後,空中小姐都躲起來了,飛機要用肚子擦著跑道降落了。機艙裏的氣氛很恐怖,念佛的禱告的聲音都有。——還好,安全降落,有驚無險。事實的先後順序如此,文章的先後次序也可以如此。

現在談一篇經典之作:陶淵明的桃花源記。

陶淵明的「桃花源記」記述一個漁人,怎樣發現了世外桃源,後來想再度前往,又怎樣失去了桃源。在這篇文章裡面,文章敘事的先後和事實進展的先後是一致的:

一、漁人出外捕魚,沿著小溪走,遇桃花林。

二、漁人穿過桃花林,來到山前。

三、漁人發現一個可疑的山洞,入內探看。

四、漁人進入肥沃的田野,安靜的農村。

五、山中人款待漁人。

六、山中人說他們的祖先在秦代搬到山中居住,與外界隔絕。

七、漁人辭出,山中人叮囑他保守祕密。

八、漁人在山洞外面的路上做記號。

九、漁人向太守報告發現了世外桃源。

十、太守派人前往桃源察看,由漁人帶路。

十一、漁人找不到以前留下的記號,無法再入桃源。

循序而進,恰到好處,我們不可能把任何一項提前或挪後。這是甚麼道理?為甚麼有時你可以「直敘」,有時不可?我們姑且假定,記敘文本來都是「應該」直敘的,不論記人記事記物記地,不論記動靜常變今昔表裏,不論材料來自視聽嗅觸味思,「秉筆直書」就好。這樣產生了許多記敘文。讀那些文章的人,總以為其中某幾篇寫得特別好,閒來無事還想再讀一遍,其中某幾篇又十分乏味,除了查考資料之外簡直不願意碰它。

每一代都有許多有心人。有心人發現,某一篇記敘文所以生動,多半是因為那件事情本身生動。某一篇記敘文所以平板,多半因為那件事情也平板。事實既難以左右,那麼文章也就各有不同的命運:眾人愛讀或不愛。

事情為甚麼又有平板或生動之分呢?甚麼樣的事情才是生動的呢?有心人加以比較歸納,找出許多條件來。條件可能很多,多得我們一時無法消受,其中最要緊的,也許只有三項,就是

起落

詳略

表裏

三者有一就很好,倘若三者兼備,那真是「文章本天成」了。

有起落,有詳略,有表裏,就用直敘;沒有這些條件又怎麼辦呢?這就得另外想辦法補救,這就要在直敘之外另有敘述的辦法。所以,直敘以外的辦法是不得已的辦法。

直敘並不是惡評,「平鋪直敘」才是。採直敘手法最忌的就是「平鋪」,平鋪就沒有起落。

「起落」是從讀者反應的強弱產生的。「平鋪」的缺點就是讀者的反應一直很弱,弱到「不起漣漪」,弄成死水無波。

精鍊的文章裏,每一句話、每一個詞都對讀者產生強弱不等的刺激。作文課堂上恐怕無法考究到這個程度。姑且先用心區別大段文字的強弱起落。拿「聽榜」來說吧,文章一開始是大家準備用很長的時間聽榜,而且不免罣慮到底考上了第幾志願——那年月一個考生可以填八十多個志願!誰知報榜的人一下子就報出來大家要聽的名字,這是「起」。大家聽到了這個名字,高興了一陣子,然後發覺下面有很多時間沒事可做,這段時間本是準備聽榜的,事先把「雜務」都推開了,現在不聽榜,好像生命出現了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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