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評王鼎鈞的散文/樓肇明

余光中和王鼎鈞,他們兩人是今日臺灣散文文壇上的雙子星座,也是「五四」以後,站立在現代散文發展第二級臺階上的最重要的兩位作家,余、王二人均屬創造了散文陽剛之美的作家。倘若我們能平心靜氣地如同審視古典散文的傳統那樣,來審視現代散文的傳統,那麼,現代散文作家中究竟有幾位能像莊子、韓愈、蘇東坡那樣,擁有泰山日出、雷霆萬鈞的陽剛氣象的?臺灣散文原本承襲了周作人氏一派,周氏又承襲晚明小品遺風,畢竟有一種衰敗傾頹、夕陽歸鴉的氣象。是故,王鼎鈞和余光中在臺灣散文文壇崛起,且不論其思想傾向上還有那些毛病,他們兩人那汪洋恣肆、突兀崢嶸的想像力和排山倒海、閱兵方陣般駕馭文字的能力,將散文陽剛之美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是沒有理由加以拒絕的。就筆者個人的喜好來說,我更傾心王鼎鈞。余王二人,藝術風格和心理氣質上存在差異,余為雄健豪放,王則沉鬱頓挫;余將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情感內涵及表達方式上,王則更為關注民族審美心理、文體體式之變異,及散文容量空間的拓展上,但他們兩人可謂珠聯璧合,共同為完成對「五四」現代散文傳統的革新,奠定了堅實穩固的基石。

粗略地講,王鼎鈞在散文審美變革中的貢獻有三:其一,王鼎鈞與陳之藩一樣,一開始就針對人自身的千古之謎:人是什麼?人從哪兒來?欲往何處去?作為自己關注表現的核心。對人的研究,特別是從審美角度,把人放在歷史風雲激盪的漩渦裏加以表現,可謂是王鼎鈞貫串自己一生全部創作的主線,他緊緊抓住人的兩大系統:生物層次和社會層次的交匯滲透,人作為靈與肉,精神與慾望的雙重矛盾統一體,兩者之間是互為依存、互為制約的。他從中剝離並有聲有色地描繪了美與醜、悲與喜錯綜複雜的圖畫。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人的「慾望」的雙重性:它一方面是發展社會物質文明的驅動力,另一方面,「欲壑難填」又造成無可估量的破壞;它既是人性的一部分,又是導致人性墮落的罪因。像王鼎鈞這樣研究人的慾望在社會過程中的美醜功罪、在道德領域中的真假善惡諸形態的作家,也許並不是罕見的,但由這一研究出發,避免任何一種政治或道德的說教,避免任何簡單結論,在現代中國的作家中則大致說是並不多見。在王鼎鈞筆下,我們看不到民族文化思維中那種價值邏輯判斷的習慣。同樣是寫青紗帳,是很有可能將男女野合的浪漫史,錯當成阿波羅或維納斯的故事。把生命中最粗糙的本能,錯位為米開朗基羅的大衛雕像一樣來加以讚美。即使這種謳歌的理由冠冕堂皇,是為了拯救現代人靈魂的病弱,或者,提出光明和正義還能與醜惡為鄰的責問,豈非唱反調反到另一個極端去了。王鼎鈞自己說過「文學是文化中的一種平衡。歷史寫大人物,文學寫小人物。宣傳偏重光明面,文學要顧到表現陰暗面,我覺得這是一種平衡。作家效法自然,而自然就是平衡的。」見《左心房漩渦》。其二,從美感思維的形態上看,王鼎鈞對我們民族「樂感文化」的傳統持一種自覺批判的態度,他有意識的用自己的筆,針對民族思維習慣,觸動「天人之際」、「中和之美」這一倍受稱頌的審美心理積澱。他筆下的人物、事件乃至於個我的情愫抒發,幾乎無一不具有一種拂逆傳統欣賞心理的悲劇美,無一不帶有雙重苦難的性質(時代苦難和承襲傳統文化心理墮力而帶來的苦難。)美不是苦悶和因襲的重擔,而是在這種重壓下被扭曲卻不能被摧毀、被泯滅的人性。他筆下的悲劇,總是與懲罰和毀滅的主題、美醜為鄰的主題相綰結。但這種懲罰毀滅的主宰者不是西方文學裡至高無上的神,他也不曾從邪惡和廢墟中發掘令人戰顫的美。王鼎鈞說:由於「時代把我折疊了很久,我掙扎著打開」,因此他要從歷史「水成岩的皺摺裏想見千百年的驚濤拍岸」,就「用異鄉的眼,故鄉的心」來審視和表現一切。「用異鄉的眼」,來審視「故鄉的心」,對於作為「故鄉的心」的民族文化性格,對於中國現代散文「內文本」的遷徙、變異,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其三,王鼎鈞是文體大師,舉凡散文這一包孕極廣的體裁的各類體式,散文、小品、敘事散文、抒情散文、散文詩,他無一不能,都有開創性的建樹。臺灣評論多稱道他的國學根底之深厚,和對於現代西方文學琢磨之用心,結構與文調上的大開大闔,快速、銳利、錯落,時而空靈,時而平實,時而拙樸古雅,時而詼諧俚俗,融悲愴和幽默、繁華與枯淡為一爐。鄭明娳和林耀德說:「王鼎鈞的經驗模式形成了他的文體,我們發現他是當代散文中最能巧用隱喻、精於意象、並能夠以最乾淨俐落的結構手法完成感性寓言的一位。」這可以說是從「樂思」出發,在「樂章」和「樂器」相統一的層次上,揭示了王鼎鈞的文體特徵。具體說來,他將小說中的人物情節結構引進敘事散文中來;用音樂家譜寫「交響樂」和「四重奏」結構樂章的辦法組織長篇抒情散文;為了擴大散文以小見大的容量,他將一般寓意象徵、改造和擴大成世界本體的象徵,換句話說,他筆下的意象和象徵,每每有一種哲學上本體論的味道。在想像的方式上,他還是拉美魔幻現實主義輸入以前,就不時採用超現實主義手法的一位散文作家,他的抒情中常常錯雜進奇警的幻覺和錯覺,他的寓言體小品中,局部和細部是寫意的,整體和全局上又每每是寫實的。這種寫意和寫實的交融,是他開發了潛意識深度世界奇幻寶藏的一大收穫。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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