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離愁之前

經過一再設法測探,我遠走大後方的計畫有了實行的可能。我又是興奮,又是恐懼,又是懷疑,又是快樂。初次跳傘的人站在機艙門口望腳下萬畝千畝,也不過是這種滋味。

我心中塞滿了問題要問,塞滿了話要說。如果我要找一個傾吐的對象,那人當然是唐老師。唐先生是一位中醫,這裡的男女老幼都跟他叫老師,其實他沒教過誰,在學校裏教書的是唐太太。唐太太肥胖和藹,是一位充滿母性的教師,唐先生則是一位瀟灑的男士,他的頭顱特大,兩頰瘦削,骨相與眾不同。他是這一帶鄉村裏天天讀報的人,是在大城市裏見過電燈火車的人,是一個把「日本」譯成「腳盆」的人。他從異鄉來,在異鄉落戶,結交縉紳,關心民瘼,是一個廣結善緣的人。我每次見到他,總能得到一些益處。

我夜晚去看他,躲開他診病賣藥的時間。他在明亮的燭光下寫字。他也是這一帶唯一在寫字時點燭照明的人。寫字是他的嗜好,除了看病,整天臨池揮毫,沒有人打擾時寫小楷,來了普通的客人就改寫行書,一面寫字一面跟來人談話,客人一面談話一面欣賞他的書法。除了特別重要的賓客,他不離座迎送。我就是常來他家的一個普通的小客人。

唐先生在一大張宣紙上寫小字,密密麻麻的全是「愛」字,唐太太站在旁邊牽紙,兩人都全神貫注。我彷彿聽說這一對夫婦是為了爭取婚姻自由離家出走,成為我們這一帶地方的上賓。他們為愛情而犧牲故鄉。這一帶的人尊敬他,並不了解他,那時候,人們總認為了解異鄉人很難,總覺得異鄉人都有複雜的背景和含混的動機。有些人難免要說,唐先生是一位好醫生,可是這樣好的人為什麼不留在老家?唐先生不理會外人心裡怎樣想,他天天寫他的王羲之,他的書法和他的醫道同樣知名。

我站在旁邊看字,寫這麼多的「愛」字一定要費十天半月的功夫。這些小字排列的方式奇特。不久,我發現了唐先生的企圖,他要用許多很小的「愛」字組成一個很大的「愛」字。我想,這件作品一定是為了唐太太而創製的,他們用這樣一件密針細鏤的工藝來表示珍惜他們的愛情,他們為愛情曾經付出重大的代價。

當時,一根白燭,照著這樣寧靜這樣和諧的畫面,把我的鼓譟翻騰的心燙平了。我羨慕他們能在憂患重重的時代挑最輕的擔子。這念頭在腦子裏閃了一下,就熄滅了,我是一個整裝待發的探險隊員,來探望剛剛退休的探險家。這探險家正在用小刀雕刻山水,玲瓏剔透,把他的實際經驗濃縮得很袖珍。

在我看夠了書法、希望他停筆的時候,他果然把筆放下了。他伸了一個懶腰,空氣立刻活潑起來。唐太太對我說:「你來了正好,唐老師正在想你!」她把那個未完成的斗大的「愛」字掛起來。

她點上油燈,收起蠟燭。

「我正在等你來。」唐先生說。他知道我的計畫。

我說:「老師,我要走了!」不由自主,聲音裏有些感傷。

唐先生和唐太太的反應卻是興高采烈。他倆說,國難當頭,年輕人當然不能躲在家裏歎氣。「不要恐慌,我知道背鄉離井是什麼滋味。你是在大霧中行路,看見前面的路只有五尺,不敢邁進。其實儘管往前走,走完了五尺,前面還有五尺,……前面還有五尺。不要讓霧騙了你、嚇著你。」

「老師,我常常聽見人家說成器。到底什麼是成器呢?」這是壓在我心上的一塊石頭。

「成器就是有用,對別人有用,對社會有用。人在外鄉,成器尤其重要。你必須對別人有用。你在本鄉本土可以做無用的人,到外鄉就行不通。」

「有這麼大的差別!我這次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做一個異鄉人,好像很難!」

「倒也簡單:你到那個地方,要愛那個地方。像我,我離開老家,來到這裡,我就全心全意愛這裡。記住,你住在那裏,一定要愛那裏的風土人情,尊重那裏的生活習慣。如果那裏的菜不好吃,你也要愛吃,因為那裏的人都吃。如果那裏的水不好喝,你也要喝,因為那裏的人都喝。你要去的地方是——?」

「皖北。」

「好。住在皖北的人跟『牛』叫『歐』,跟『客人』叫『契』,他們說『天黑了』,你聽見的是天『歇』了。『天歇了,來了一個契,牽著一條歐』,好笑嗎?不,可愛!你要從心裡覺得那地方可愛,你才會有成就。」

「如果我不喜歡那地方,怎麼能愛它?」我問。

「既然你不喜歡那地方,為什麼要去呢?」他反問。

他打開抽屜找東西。唐太太知道他要找什麼,就從書架上替他取下一疊紅紙。他向太太會心一笑。這一對夫妻經常保持高度的默契。不管唐先生的話題有多遠,不管坐在一旁的唐太太多沉靜,你一眼看得出來兩人融和無間。

唐先生從一疊紅紙中抽出一張來,一面研究紙上的記載,一面說:

「我替你算過命。這是你的八字。你命中不守祖業,註定漂流。你走得愈遠愈好。你聽見漂流不要害怕,我就是一個漂流的人。到外面創業比牢守家園更好。只是有一點,住在自己家裏,你可以不愛你的家,無論如何家一定愛你。一旦身在異鄉,你就必須去愛別人,然後,你才有希望得到別人的認許。你是基督教徒,我不是,可是我也許比教徒更了解耶穌。耶穌為什麼要強調愛的重要?他為什麼主張愛人如己,甚至主張愛仇敵?因為他事先料到他會死,他死後,門徒要離開猶太,到外面去託命寄身。只有愛,只有無限的愛,基督教才會生根長大。如果不能達到這個境界,基督教恐怕在耶穌身後就灰飛煙滅了。」

說到這裡,他想起一個故事,一個關於恨的故事。

有一個人,心裡積藏著許多仇恨。他常常希望他恨的人橫死。

他悄悄的買了一把手槍。有了槍,就更容易恨人,也恨得更有力量。他常常關起門來撫摩那隻槍,暗中計畫殺人,殺那些可恨的人。

殺人是要償命的。恨極了,倒也不怕同歸於盡。可是他恨很多人,沒有辦法把那些人一次殺光。究竟其中那一個最可恨、最該殺呢?很難決定。他只好撫摩著手槍,暗暗盤算,暗暗的恨,幻想殺死這個或殺死那個。

他恨的對象愈來愈多,報復的對象愈來愈難選擇,人生,對於他也愈來愈乏味。有一天,他愈想愈恨,忍無可忍,就下最大的決心開了一槍。

這一槍對準自己的太陽穴。他自殺了。

這個故事,聽得我毛骨悚然。

「我有嫉惡如仇的毛病。」我著急了。

「這個,從八字上也看得出來。嫉惡如仇似乎很好,但是你要當心,嫉惡如仇、可以,激惡成仇、不可以。」

「那怎麼辦?」

「要做到,一半靠命運,一半靠修養。我天天在這裡寫字,就是修養自己的心性。王羲之最能袪除我的雜念,所以我寫蘭亭。」

談到字,他和唐太太的目光同時移到牆上。唐太太起身,再點一支蠟燭,放在近牆的書架上,照亮那張宣紙。「你猜,我為什麼要寫這一張字?」

我說,大概是為了唐先生和唐太太的結婚紀念日。唐太太聽了,噗嗤一笑。唐先生連連擺手。「你猜錯了。你們都猜錯了。有人說我寫好了送給教會。有人說我寫了賣給外國人。有人說我寫了送給新婚的朋友。這些都不對。一個人行為的動機,很難為另一個人所了解。尤其是異鄉人。我寫這些字是為了磨練自己,鼓舞自己。我很想用這張好紙寫一個很大的愛字。我一向寫小楷,字也太秀氣,寫不出氣派來。我用一個一個小字組成一個大字。我提醒自己:我們的愛心也許無限,愛人的力量畢竟有限。我們不是大聖大賢,不能博施濟眾。但是我們可以一點一滴付出愛來。點滴雖小,積小可以成大。這已經夠我們忙的了,那還有精力去嫉恨呢?」

這天晚上,我得到終生實行不完的教訓,好像承包了一樁永遠施工的大工程。我的心好沉重好沉重。

我說,我該走了。

唐老師打開門,看見門外很黑,黑得能把燭光擋回門內。他回身取出手電筒,送我出門。

我說,學生怎麼可以勞動老師?

他說,老師不該送學生、誰該送?

他也是在鄉間唯一使用手電筒的人。他的手電筒裝用三節電池,光束的射程很遠,穿透黑暗抽打大地。

他帶著我來到一棵樹下,樹身比兩臂合圍還粗。手電筒的光束從一團黑暗中切割它,它龐大的形象儼然用黑暗雕成。他說:「這棵樹是風景,也是財產,砍倒了劈成木柴也值很多錢。可是這是一棵無主的樹,大家把當初栽樹的人忘了,栽樹的人也把這棵樹忘了。你看,這裡那裏,都有這種無主的大樹。這些樹是前人留給我們的愛心。」

黑暗像無孔不入的細砂一樣堵塞一切,隔斷一切,我和唐老師靠這唯一的亮光連在一起,有了相依為命的感覺。這天晚上,他說的每一句話,他每一聲呼吸,我都永遠記得。我們離開那棵樹,還在繼續談那棵樹,由樹談到一個郵差,唐老師家鄉的郵差。

「……那人每天送信,有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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