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僕

回想起來,當年佔領古城,自稱「大日本警備隊」隊長的那個少尉,倒也是個人才。他想突破孤立,跟地方人士增加聯繫。但是,大家躲著他,防著他,咒他罵他,誰跟他打交道,誰就被親戚朋友看不起。怎麼辦呢?他有辦法。

他的辦法是抓人。他抓升斗小民,來往商旅,青年學生,還有進城賣糧食買布匹藥品的莊稼漢。只要有一個人關進他的大牢,就會有一百個人著急。這一百個人裡面自然會有一個人出頭要求見他。

城裏有一個人,專門替那個少尉穿針引線,架起一條又一條交通管道。地方上給這個人取了一個綽號:老鼠。這個肥胖的中年人禿頭,短鬚,個子矮,走路的時候有些駝背。最奇怪的是他腳步極輕,來去無聲,在你不知不覺中突然出現,帶來陰險、卑鄙與骯髒。不錯,他是老鼠,一隻肥胖的老鼠,由內到外惹人討厭。但是,到了「萬一」的時候,你也許非常需要他,到處找他,把他當做一個救命的人。

秋盡冬來,宗長老說農閒的季節快要到了,一年一度的奮興佈道大會該籌備了。他在鄉下那座小小的臨時禮拜堂裏對我的母親說這些話的時候,我在母親身旁。宗長老還說,這一間禮拜堂太小了,容不下多少人。抗戰快點勝利吧,那時候,我們可以回到城裏去,在那座寬大的禮拜堂裏佈道。說完這幾句話,他忽然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回頭一看,「老鼠」不知在什麼時候走進來,早已準備好了一付笑容掛在臉上,也早已準備好了他的寒暄客套:「快了,快勝利了,你們城裏的禮拜堂幾年沒有修理,恐怕要漏雨了。」

大家雖然討厭這個人,卻不得不「請坐,喝茶。」無事不登三寶殿,大家等他開口。果然,他有消息,他說,日本警備隊抓了一個外鄉人,認為他是重慶派來的間諜,可是那個外鄉人卻說自己是一個雲遊四方沒有會派的傳道人。這裡沒有誰知道他的底細。少尉說,如果這人是抗日份子,當然該殺,如果真是一個傳道人,當然該放。少尉希望本地教會的當家人進城,跟這個嫌疑犯仔細談談。少尉說,寺廟能夠用這種方法鑑別真和尚、假和尚,教會也應該能夠用同樣的方法鑑別真信徒和假信徒。

我們的目光集中在宗長老身上,他是教會中資望最高的人,他才有資格也有義務闖探虎穴。他感覺到挑戰的壓力,閉上眼睛,用「氣音」祈禱。

「如果教會置身事外呢?」他睜開眼睛問。

「少尉是一個讀過聖經的人,」老鼠說。「他知道,從前有一個國王,把先知丟進獅子坑裏,上帝封住了獅子的口,保住先知的命。他說,如果教會不敢出頭,他就把那個傳道人交給狼狗,看看上帝會不會封住狼狗的嘴。」

「我的上帝!一個人讀聖經,又不信聖經,這樣的人最可怕。」說完,宗長老又閉上眼睛。

在那個年代,有一種志願佈道的人,單人獨騎,遠走四方,隨時隨地即興傳播福音。聖經上說:先知在本鄉本土是不受尊敬的,你們要深入外邦。他們就這麼辦。聖經上說,你們口袋裏不要帶錢,也不要有兩雙鞋子。他們就這麼辦。聖經上說,人們不知道你從那兒來,也不知道你往那兒去,但是你留下了救恩。他們就這麼辦。

聖經上還說,他餓了,你們要給他吃;他渴了,你們要給他喝。你們接待他,等於接待了主。我們也都這麼辦。聽說這樣一個人蒙難了,我的母親有些激動。她說,教會應該出面救人。她以為,上帝特別看重這個教會,才把使命交給我們。同座的教友隨聲附和:「是的!是的!」如果我們畏縮不前,讓狼狗咬死那位弟兄,我們以後怎麼再站在講壇上證道?上帝看見了我們的軟弱,將降下什麼樣的懲罰?「是的!是的!」

宗長老睜開眼睛,非常安靜,非常沉著,他說話的神態幾乎是自言自語:

「去,當然應該。問題是我平生不會出題目為難別人。我不知道怎樣考驗他、測驗他。上帝沒有給我這樣的才能。我剛才沒有向上帝要求別的,我只要求有人幫我出題目。」他淡淡的掃了我一眼。「像這位小兄弟,他看過聖經,他能從聖經裏找出很多難題來,連傳道多年經驗豐富的牧師都幾乎招架不住。假基督徒一定逃不過他這一關。可惜他的年紀還小,不能跟我一塊去。」

我一時摸不清楚他是捧我,還是貶我。

母親把脊梁骨一挺,問我:「你敢不敢去?」

我也把胸脯一挺,很爽快:「我敢去!」

「好,你跟宗長老一塊兒去!」

「好!」

當時,我簡直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我只看見別人驚疑的臉色和宗長老眼睛裡喜悅的光。好久,我清醒過來,弄清楚自己所作的承諾。我想,那一定是神的意思,神在我裡面說話。我道道地地做了神的工具。

出發之前,「老鼠」告訴我們進城的規矩:不要走得太快,也不能太慢。不要交頭接耳,不要跟熟人多談話,遇見陌生人也不要仔細看。宗長老塞給他一包錢,他的興致很高,一股腦兒告訴我們:見了日本人一定要鞠躬,而且要九十度的大鞠躬,這樣,他才不會懷疑你是學生或者大兵。見了翻譯官要送金子,翻譯官喜歡跟人家握手,利用握手的機會把金戒指按住他的手心,他最滿意。

這些規矩,看起來並不太難。宗長老拿起聖經,母親也把她手裏的袖珍聖經放在我的手裏。緊緊握住聖經,膽子大了一些。宗太太把無名指上的金戒指脫下來,塞進長老的口袋裏,看見金光閃耀,我們的膽子更大了。一切照「老鼠」的指示做:從走進城門的那一刻起,時時檢點自己的舉動,同時又裝做漫不經心的樣子。一個人用這種心情回老家,實在酸楚。

走著走著,走過那手術臺一樣乾淨的廣場,走上那青石鋪成的階級,碉樓的影子劈頭壓下來,壓得我頭皮發麻。在階下看階上,衛兵的皮靴好高好長。到階上看衛兵,五短身材,除了長筒皮靴以外所餘無多,步槍加上刺刀,比人還高出半頭。東洋兵的個子那麼矮,卻喜歡用特別長的槍!我們鞠躬,屁股翹得好高。我忽然覺得好滑稽,這那兒是鞠躬,這是把屁股翹起來給他看。而衛兵的表情是很喜歡,讓我們順利跨進高高的門限。

日本警備隊徵用了古城最大的一座住宅。大門裡面是一個院子,迎面有照壁擋住視線,牆下菊花盛開。每天早晨,三十多名日兵在這裡做早操。左右兩邊有邊門通往另一進院子,「老鼠」帶我們往右走,匆匆瞥見左邊門內的長廊,廊前的井字欄桿依然無恙。右面的院子也像門外的廣場那樣乾淨,一塵不染,寸草不生。右面的房子沒有窗戶,窗子全堵死了,留下一排通風的氣孔。舊日的門也沒有了,現在鑲著鐵版,鉚釘星羅棋布。這座教人停止呼吸的房子就是日本警備隊的大牢。

在程序上,我們先拜見了翻譯官——這次屁股翹得稍低一些。他是一個完全日本化了的中國人,他身上有日本帽子,日本鬍子,中國裁縫仿製的日本軍服,日本軍需倉庫賸餘的長筒皮靴,日本大兵的皮帶和日本軍官的手套。還有,日本態度,日本目光,日本姿勢。一張口,吐出來清脆的京片子,倒把我嚇了一跳。「老鼠」居間介紹之後,他跟宗長老開始那馳名遠近的握手,很緊,也很久。然後,他把手縮回去,插進褲袋裏。他一定在褲袋裏玩弄他得到的東西。他的臉色緩和下來,看樣子,他對那東西還算滿意。

翻譯官帶著我們去找鑰匙。他親手投開門鎖,退後幾步,「老鼠」連忙上前推門。那扇鐵門好重,「老鼠」使出全力,宗長老也捲起袖子參加。一陣摩擦撞擊的響聲。這一間很大的房子,裡面沒有隔間,四壁一覽無餘。牆上,高高低低,掛著鐵環,犯人鎖在鐵環上,貼牆站立,囚犯雖然不少,屋子裏依然空蕩蕩的。有些囚犯不但被上面的鐵環鎖住了手,還被下面的鐵環鎖住了腿。

這就是令人戰慄的日本大牢。有一個傳教士跟教外人士辯論究竟有沒有地獄,他朝古城的方向指著說:「當然有地獄,日本大牢就是人間地獄。」囚犯掛在牆上,負責審訊的人在中間空地上走動,他的部下推著一個活動的工作架緊緊跟隨,架上有種種奇怪的刑具:特製的皮鞭,能揭下人的表皮。特製的鉗,可以拔掉人的指甲。特製的夾子,可以夾破人的睪丸。他願意用那件刑具就用那一件,願意逼問誰就加在誰的身上。所到之處,鬼哭神嚎。

有人受不了這樣的酷刑,掛在牆上斷了氣。有人看見別人天天熬刑,不等刑罰加在自己身上先嚇死了。我們是少尉隊長邀請的客人,我們手裏有聖經,翻譯官口袋裏有我們的金子。但是我覺得一股寒氣從腳踝上升,侵入脊椎。看那些肌肉扭曲成奇形怪狀的人,我的四肢跟著痠痛。這地方本來應該很髒,可是日本兵把它沖洗得乾乾淨淨。他們以愛好清潔聞名世界,他們卻沖不掉牆上的血跡,沖不死在囚犯腿縫裏出出進進的老鼠,真正的老鼠,滾動著寒星一樣的眼珠。這是一個沒有人間煙火的地方,這兒的老鼠吃什麼呢?——一念閃過我立刻發抖,從腿抖起。

一個魁梧的漢子,掛在較高的環上,他是我們要找的人。怪不得敵人懷疑他,他在體型上吃了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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