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字

那年代,不識字的人很多,我們在小學裡讀書時,就學會了站在講臺上掃除文盲。……後來,教會的宗長老來找我,他說,他決定在一個小村莊裏成立識字班,拿認字做信教的基礎。他曾經把聖經送給村人,卻發現聖經的用處是放在床頭夾草紙。可憐他們不識字!他說,教那些人認字也是為主工作。他認為我十足勝任。

宗長老是個瘦長而精光外露的人,狹長的臉上有星星點點的白麻子,嘴唇很薄,口齒伶俐。他和當地的無神論者辯論信仰問題,薄唇翻濺,口沫四射,對方最後只有說:「好吧,算你有理。」他勸我到識字班去做小先生,指手畫腳,滔滔不絕,替我分析,替我考慮,也替我決定答允。我想來想去,想不出拒絕的理由,終於說:「好吧。」

薄唇的人多半能言善道。尤其宗長老,上唇人中兩旁有幾顆凹下去的白麻斑,顯得上唇薄到透明,靈敏過人。楊牧師的唇比宗長老厚一倍,發言之前先要蓄力提氣才張得開,好容易張大了,不久又要闔上,使人感覺到那唇的重量。有人堅持上帝也有性慾,楊牧師無可奈何,仰天長歎:「主啊,你都聽見了!」

質料薄脆的樂器震動發聲難有撼人的力量。宗長老從口中吐出來的是機智,不是誠懇。機智不如他,很容易做他語言的俘虜,可是不久就想脫逃。

我沒有逃,我在計畫脫走的時候,忽然想起有一天我坐在院子裏看書,看一本純粹消遣的閒書,一本要被大人先生沒收的書,抬頭發現一旁有個不識字的人靜靜的望我,目不轉睛,把羨慕、欽佩、敬畏,無限無量向我傾來,好像我在做天地間第一等大事。我當時非常慚愧,為所有識字而又不肯正當使用的人慚愧,對所有把語言符號當做神聖符咒的人同情。現在我有了減輕愧疚的機會。

主說過,有兩件衣服的人,要分一件給那赤身露體的。我把一切推託之詞嚥回去,吐出:「好吧。」

識字班設在小茅屋裏,難得的是桌凳整齊。我走馬上任這天,一個年輕的木匠正在茅屋門前做黑板。他事先做好一塊木板,再蒐集許多松煙,(要燃燒很多松枝,費好幾天時間。)最後把那些黑色粉末塗在木板上。他認真趕工,讓我及時有黑板可用。那是一塊精心製造的黑板,給簡陋的識字班增添隆重。

學生陸陸續續坐滿了,不是梳著髻,就是甩著一條大辮子。全是女生。男人要工作,沒有功夫來「拾字」。他們跟識字叫「拾字」,字是屬於人家的,人家遺落幾個,他們小心揀來,就像在收割小麥的人後面拾穗。

年輕的木匠把黑板掛好,興奮得兩頰泛紅,一面提醒我當心弄髒衣服,一面又指著一個學生說,那是他的妻。她梳著髻,臉也紅了。記得宗長老叮囑我不要注意女生,最好到結業那天還不知道那個是出了嫁的媳婦,那個是沒有嫁的大姑娘。這似乎很難辦到,媳婦梳髻,閨女留辮子,一望而知。不過,要想辨別兩者還有什麼差異,卻非易事,我在她們臉上一再考察,沒有結果。

第一課教她們認識一個字:神。我在黑板上寫字,用粉筆耕耘這一塊處女地。新黑板的表面有一層黑色的粉粒,筆畫所至,感覺到輕輕的震動,好像用觸覺去領略音樂。舊黑板寫了又擦,擦了又寫,變得灰白光滑,不再產生這樣微妙的趣味。這個「神」字我寫得很大,很端莊,無懈可擊,如有神助。

這個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寫在她們烏溜溜的眼睛裡,寫在她們潔白的記憶裏。

「神,」有一個梳髻的學生問:「他是外國的神,還是中國的神?」

多麼可笑的問題,耶穌是猶太人!

「既然是外國的神,怎麼肯來救中國人?」

這一問,我笑不出來。

第二天,我教她們認識自己的姓。那年代,人特別尊重祖傳的東西,尤其是姓氏。一旦有了識字的機會,他願意馬上會讀會寫這個符號。只要認識這個字,即使僅此一字,他就覺得自己不是瞎子了。他睜開了眼,看見一星星由遠古點燃至今閃耀的亮光。

「誰會寫自己的姓?」我問。

幾隻手指著一個梳辮子的姑娘,叫「小米,小米。」她是村長的女兒,在全班之中家境最好,辮子也最黑最亮。我說:「你來,把你的姓寫在黑板上。」

經過一陣應有的遲疑,她勇敢的離開座位。從我手中接過粉筆,她有點抖。她在黑板上先畫一個十字,再向四角點上四個斜點兒。她姓米。

「這是一個很好的姓,寫出來很好看。」我自問這兩句話很穩健,同學們竟啞然失笑。我張口結舌,姓米的女孩把臉埋在臂彎兒裏。

想了一想,是「好看」兩個字出了毛病。她們以為我稱讚寫字的人漂亮。

為了糾正她們的印象,我說:「這個字六畫,筆畫有一定的順序,照順序寫,這個字就更好看。正確的筆順是:先寫左右兩點,再寫中間一橫,好比一個人戴上帽子;然後寫中間一直,下面兩點,好比一個人穿上衣服。」

誰料全場大笑,笑得我更窘,我立刻發覺又錯了,沒有人先戴帽子後穿衣服,穿戴的順序恰恰相反。那年代,在年輕女子面前公然提到穿衣也有失莊重,那會使她們聯想:穿衣之前呢?……幸虧在她們眼前我還是小孩子,童言無忌。她們不識字,她們的禮法觀念和羞惡之心卻因此更強烈。

只好放棄彌縫,急忙進行教學。下一個學生姓蕭,這個字結構複雜,連我自己也寫不好。她寫來寫去總是缺少一筆,急得一再掉淚。

這一天,太不順利了!

我跟她們漸漸熟識了,知道誰有孩子,誰沒有。誰是童養媳,誰有一個後母。她們能夠進識字班,全靠宗長老費盡唇舌。這也許是她們一生中僅有的機會,我時時提醒自己:「你要對得起她們。」

是的,我要對得起她們,一遍一遍教她把米字寫好,一遍又一遍教她把蕭字寫得很完整。

這天,我教她們讀新約,讀到「入口的不能汙穢人,出口的才汙穢人。」拍達一聲,有個女孩拍桌子。我放下新約望她,她打死了一個蒼蠅,悄悄的送進嘴裡。

我大吃一驚,指著她叫道:「吐出來!吐出來!」她愕然,全班愕然,都對我緊張失態覺得奇怪。我追問那個吞下蒼蠅的女孩:「為什麼?為什麼?」她不回。我一直追問,我要對得起她。

木匠的妻子比較幹練,她走過來提示我:「老師,你不能問。」

為什麼不能問?我有責任。

她笑了一笑,把細微的聲音送進我的耳朵:「她的大便不通,吃蒼蠅通便。」

「豈有此理!」這個理由使我難以接受。「為什麼不吃藥?」

「蒼蠅也是藥,有這個偏方。」

我的悲憫油然而生。她們竟不知道蒼蠅的每一條腿上都有那麼多病菌,她們竟用痢疾來治療便秘!她們不知道通便的藥很多,而且很便宜。這天晚上,我走了七里路,買回一包一包的藥丸。第二天,每人送給她們一包藥,告訴她們正確的衛生知識。

我以為這樣做可以對得起她們。我錯了,錯得很厲害。那時候我不知道善意不能由單方面輸出。你自以為是的善意並不算數。

宗長老陪著華樂德牧師來看識字班。華樂德是美國人,一生在山東佈道,說一口正確的山東話。在鄉人眼中,美國人的長相跟五彩畫片上的耶穌差不多,教友見了華牧師都肅然起敬,覺得他真正剛剛從神那兒來。他很高大,我們都得仰臉看他,他低頭彎腰走進教室,女孩子緊張得唇都白了。

米村長聞訊趕來,堅持要請華牧師吃飯,邀宗長老和我同席。他並且說,早就有意請客謝師。米村長紅潤豐碩,見了他,我才知道村長並不全是又瘦又乾的老頭兒。他草帽長衫,大方的與人握手,完全不像農人。當然,他也不像商人。他像村長,村長就是他的職業。華牧師本來無意在村中久留,可是宗長老告訴他,米村長為人最要面子。於是他欣然同意,我們也就順理成章做了陪客。

村長家收拾得很乾淨。大門用雙扇門板,油漆發亮,有鄉村少見的氣派。門內庭院剛剛才掃過,灑掃的痕跡增添了家庭的朝氣。客廳裏貼著美麗牌香煙的廣告畫,畫中人是一個拖著辮子的大姑娘,使我想到村長的女兒。八仙桌早已擺好,廚房傳來吱吱啦啦的煎炒聲,和木柴燃燒的焦灼氣味。有幾隻蒼蠅繞著華牧師飛,據說,外國人的毛細孔裏有牛奶的腥味,容易招引蒼蠅。華牧師稱讚房子好,稱讚中國人有人情味,對蒼蠅並不在意。村長本來會抽煙,香煙土煙全抽,他知道基督教反對抽煙,就事先把煙袋煙嘴煙灰缸全收起來,自己也洗手漱口,清除煙臭。他特地一五一十說出來,表示他接待貴客的誠意。華牧師笑了一笑,卻沒有再稱讚他。

第一個菜端上來,是個冷盤,菜上面蓋著一層紫菜,不,不是紫菜,是葡萄乾;也不是葡萄乾,是鄉下特有的一種菜葉,經過煎炸。主人舉起筷子說請,客人舉起筷子等主人第一個下箸。

村長的筷子插進菜盤,轟隆一聲,滿盤蒼蠅飛散,露出肉片來。我嚇呆了,看宗長老的臉色,宗長老看華牧師的臉色。華牧師閉上眼睛,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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