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屋

抗戰發生以後,父母一直在為我的讀書問題發愁。原有的公私立學校一律關閉了,到千里迢迢的大後方求學,我的年紀又似乎太小。偽政權開始辦學校,到處拉學生,把孩子送進去吧!實在不甘心,唯恐孩子進了漢奸辦的學校變成小漢奸。那兩年,我半夜醒來,常常聽到父母在竊竊私語,捶床嘆氣,別人的父母大概也一樣。

正在所有的父母都非常煩惱的時候,有一種說法開始流行,認為政權雖然是偽的,學問可是真的,為了求真學問暫時進偽學校,又有什麼不可?有了真才實學,等到抗戰勝利,還不是一樣可以為國家服務嗎?父親頗為這種說法所動,不過為了慎重起見,他還是親自到縣城去了一趟,在那兒住了兩天,研究縣立中學的課程,觀察敵人控制這個學校到什麼程度。這座學校大體上還算正常,不過每天早晨做朝會的時候,全體師生要面向東方迎著太陽行三鞠躬禮,表示對日本天皇的崇敬,如果是在天皇生日那一天,全體師生還得歡呼萬歲。這是父親絕對不能忍受的,他回到家裏對母親說:咱們的孩子不能進那種學校。

賸下的一條路只好讀四書五經了?說起這些舊學,「三先生」是這一方的大家,他的父親是進士,在黑沉沉的進士第裡面,包藏著很多的傳奇。老進士曾經在京城裡面陪著皇帝做詩,他家的藏書比縣城裏的圖書館還多,他的書房比中學的教室還要大,老進士的書畫都是第一流的,外面有五個人模仿他的筆跡,唯妙唯肖,難分真假。倘若因鑑別引起爭執,老進士只是微微一笑,從來不表示意見。常有學人自遠方來,討論古書上某一句話的真正解釋,或者要求看一看某一部書的繕本,這些來求教的人個個都是嚴肅地進來,微笑著出去。進士有三兒一女都聰明過人,被大家封做神童……。

進士第最大的傳奇是老進士和他的二兒子長期的爭執。在那裏,不論男女老幼人前人後都管進士的次子叫二先生,管他的媳婦叫二奶奶。想當年,老進士在京城做官,二先生中了舉人,家族的聲望蒸蒸日上,是進士第的全盛時期。可是老進士的性格很倔強,他又把這種性格傳給了他的兒子,倘若一旦發生重大的爭論,誰也不會讓步。幸而這種爭論從未發生過,不幸的是它後來終於發生了,引得當時的官場和考場談論他們,談論了很久。他們爭得那麼痛苦,別人卻談得那麼津津有味。

二先生最大的願望是和他父親一樣中個進士,他認為中了進士才算是真正的讀書人。批八字的人說他沒有進士的命,他不信,趕到京城去應考。開場他考得很好,可是到後來他覺得身體疲倦,精神渙散,好像所有的力氣、所有的學問都已經用完了,好像冥冥中有力量抑制他,干擾他,使他迷亂。勉強交了卷,自己也覺得絕望,抱著絕望的心情看榜,再抱著絕望的心情回家,從「進士第」三個金字下穿過,低著頭鑽進書房,慌忙關上門,閂好,把母親、太太、老媽子都關在門外,任人無論怎樣喊叫,他也不肯把門打開。

他在書房裏抱頭痛哭,哭得牆外行路的人停下來,哭得門外的母親陪著掉淚。晚飯已經擺好了,可是誰也不肯去摸筷子,家人準備了這麼豐盛的菜,而他還關在書房裏繼續哭。

二先生斷斷續續哭了幾天,情緒慢慢平靜下來。家人勸他:功名是前生註定的事,既然命該如此,人力何必勉強?人怎能拗得過考場裏的神鬼?二先生默然無語,但是不久書房裡面響起了琅琅的書聲,通宵不停。

三年過去了,考期又近,他辭別家人,動身應考。他對老進士發誓這次非考取不可,必要的時候,他打算在北京想辦法打通關節,這要花很多的錢,他請求父親給他充分的支持。但是老進士勃然大怒,拍著桌子,拍斷了他的長指甲,斥責兒子有這種荒唐的想法。他說:考試作弊是讀書人終身的恥辱,也是祖先的恥辱、子孫的恥辱,他絕不允許自己的兒子做出這種敗壞門風的事情來。罵得二先生含著眼淚登車,二奶奶也含著眼淚送行。

在用過三年的苦功以後,二先生的學問有了很大的進步,可是和上次一樣,他的精力和學力消耗得很快,終於,他的手又軟了,腦筋又亂了,無論怎樣壓搾自己,也搾不出一點兒漿液來。他的才思立即退潮,使他成為一艘擱淺了的船。他知道這一次又失敗了。他真恨,恨自己不能像別人那樣花一筆錢,一大筆錢……。

落第回家,自己覺得一張臉沒處放,不敢抬眼面對大門口看家護院的,不敢看父母,不敢進自己的臥房,像逃命似的鑽進書房,關上門又嗚嗚地哭起來,任由母親和妻子隔著窗子勸,任由鄰居圍起來聚在一起隔著牆聽,任由老進士派了書童三番兩次來催喚,他一概都不理,他只是哭。如果你了解華北那些老式瓦房的構造,你會知道在那樣的房子裏嚎啕痛哭是一件頗不尋常的事情,屋頂的木料和瓦片,牆壁的窗櫺和窗紙,對宏亮的聲音產生共鳴,音響鏗鏗然,悠悠然,成為一種奇聞。

跟上次一樣,二先生的悲憤沒有維持多久,就轉變成刻苦用功的行動。他跟妻子不同房,跟鄰居不通慶弔,甚至不肯理髮,忘了洗澡,只是不停的讀。他是一天比一天瘦了,但是讀書的聲音一天比一天動人,讀到痛快淋漓的地方忍不住要哭,幾聲痛哭之後,又馬上恢復了讀。這種讀了又哭、哭了又讀的聲音,一度鬧得全家不安,時間久了,大家也慢慢習以為常。就連二奶奶,想起這種苦讀的故事歷史上多的是,也就慢慢不像從前那樣擔心了。

三年之後再上考場,二先生的模樣瘦削蒼白,好像生了一場大病,但是他的決心一點兒也沒有動搖。這次他非考中進士不可,這可能是他最後一次考試,因為人人都說這次考試舉行之後,科舉制度要廢除了,有一千多年歷史的掄才榮銜要消失了,「進士」將要成為歷史名詞,正因為如此,這個頭銜才更珍貴,他參加這場最後的競賽更是志在必得。無論如何,他需要大筆錢。為了這筆錢,他在老進士床前跪到第二天早晨,馬車在大門口等他出發,老進士還是沒有答應,於是他也就仍然沒有考取。

於是回到家中他仍然低著頭鑽進書房裏。

這次他沒有哭,聽起來書房裏很平靜,家人認為他想通了,認命了。

第二天送飯的老媽子從窗櫺望見二先生掛在屋樑下面,他弔死了。……

二先生雖然死了,他無窮的遺恨好像留在屋子裏,沒有隨他的屍體一起埋葬,更深人靜的時候,書房裏常常傳出他的哭聲。二奶奶親自聽見過,老太太也聽見過,據說連老進士自己有一次站在院子裏的梧桐樹下,也迎著西風聽了很久。不久,進士去世了,然後老太太也去世了,接連辦了三次喪事,家裏又添了一座鬼屋,進士第的光彩是大不如前了。尤其是眼前的這一場戰爭,把進士第的一大部份房屋完全燒毀,三先生再也沒有力量重建,從前威嚴整齊的進士第現在一片荒涼。儘管這樣,由於博學的三先生支撐門戶,他擁有的這片瓦礫,仍然被認為是讀書人的聖地,像老進士在世的時候一樣,這兒是正統學問的庫倉和轉運站。所以父親安排我到三先生那兒去住一、二年,早晨晚上聽聽他的教導。

進士第的時代的確過去了,當年神聖的大門,現在用磚塊封堵起來。磚塊大小不一,凹凸不平,樣子拙劣而醜陋。大門封閉以後,出入一律從邊門經過,這一道門當初本來是給看家護院、打工值夜、洗衣買菜的人準備的,二奶奶和三先生這兩房人家現在住的房子也都是從前下人住的。我的臥房兼書房本來是打更守夜的人休息的地方,跟當年二先生的書房遙遙相對。書房已經燒毀了,院子裏的那棵梧桐樹還在,樹幹很高,葉子肥大,顯出它是所有的樹裡面最大方清潔的一種。由書房望去,從前的深宅大院一律失去了門窗和屋頂,剩下四面牆,圍牆的框子裝著灰燼瓦礫,就好像是一座一座剛剛使用過的大烤箱。儘管經過這樣的摧殘,賸下的牆也跟一般殘垣敗壁大不相同,它們有光滑的表面,整齊的稜角,使人可以想像到它在完整的時候是多麼美麗,當初建造它們的人是費了多少心血,要為子孫留下幾百年的基業。現在我來得太晚了,這裡已經沒有四壁琳瑯的名人字畫,沒有散發著檀香氣味的珍本古書,沒有比一塊金子還要貴重的印章,沒有比一棟房子還要貴重的石硯,更沒有老進士當年親手抄寫尚未出版的著作。我來的時候,這一切都化成了灰燼,只有書房前面的這棵梧桐還帶著全盛時代的光澤,象徵一股艱苦支撐的生命力。

經過這樣鉅大的變化之後,三先生不再是一位儒雅瀟灑的紳士,他每天要應付土匪的警告、漢奸的勒索和自己家庭生計的困難。他經常緊張地喘著氣,就好像一個苦力剛剛做完苦工一樣。但是他只要有一個鐘頭的時間坐下來,捧著他的水煙袋,跟我討論唐詩或者說文,他又恢復了這個時代所沒有的從容,他的眼睛和聲調裡面,根本沒有時代的苦難,他家藏的典籍文物好像根本沒有焚燒,那些東西本來就存在他的心裡,是戰火所不能摧毀的。就是他在談杜甫的三吏三別,也好像玩賞古代的一件銅器,上面生滿了美麗的鏽,價值連城,但是跟現實沒有絲毫的關連。除了他手裏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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