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走盈耳的耳語

司令官的臉色又青又黑。我送新聞稿給他看,他揮手令我退出,很不耐煩。

他算是一個胖子,一向喜坐不喜站。這一回,我看見他在四壁之間踱步。

我一步踏進屋門,先嚇了一跳,司令官那裏去了?怎麼有個不懷好意的陌生人站在裡面?

馬上我就明白,司令官還是司令官,他心情很壞,戴著一付面具向人。

司令官從來不曾這個樣子,至少,我是第一次看見。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耳語:上午,司令官到鄰莊第二大隊駐紮的地方去看副司令,走到莊子頭上,一排柳樹槐樹皂莢樹底下,有一群唱歌遊戲的孩子。

孩子們不懂事,不認識司令官,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唱什麼,他們只知道唱著玩。可是,司令官聽了那支歌,立刻停下腳步,手杖撞地,杖頂上的手微微顫抖。

——中央軍,逃難的;

——三九支隊,討飯的;

——四四支隊,抗戰的!

孩子們唱了一遍又一遍。

「娃娃護兵」向前大喝一聲:「不許胡唱亂唱!誰教你們的?」一群小老鼠立刻逃散。「娃娃」對司令官說,孩子們唱錯了,這個歌,他也會唱,本來的歌詞是:「四四支隊,搗蛋的!」

司令官沒有反應,依然跟他的手杖一塊插在地上,他的手和那根手杖依然抖動。

大家猜,司令官要找幾個屁股來打一頓,論年論命論風水,且看誰活該、誰倒楣。猜錯了,司令官找木匠來不是做軍棍,而是修房門。奇怪,鐵打的營房流水的兵,修門幹什麼呢!

同樣令人猜不到的是,司令官忽然差遣「娃娃」回家,——回「娃娃」的家也是回司令官的家,「娃娃」三代都是司令官家中的忠實佃戶。「娃娃」雖是小人物,忽然離開司令官的身邊卻是一件大事,惹人注意。

副司令和其他兩位大隊長各有駐地,平素很少來找司令官,這時,也就是房門修好以後,他們成了座中的常客,有時個別來,有時一同來。來了,總是關好房門,兩三個小時不見出來。新修的房門關得緊,閂得牢,風吹不透。副司令對弟兄們特別和氣,見了面先打招呼,有時還到弟兄們住的地方看看,掏出整包三砲台香煙往大夥兒床上一丟。在游擊區,不但這種名牌香煙是珍品,連空盒也有人拿去當寶貝。

耳語:副司令好像很開心的樣子。當然啦,他說過,他生平的嗜好是三「打」:打牌,打小老婆,打鬼子。現在,第三「打」快要打起來了。鬼子要出來掃蕩了嗎?可不是?還不是「敵來我走,敵退我追」?不,這次不同,司令官說了:游擊戰本來是敵大則游,敵小則擊,這一次他發誓只「擊」不「游」,來一個魚死網被。他動這麼大的肝火?肝火大得很呢,他派娃娃回家通知家裏再賣二十畝好地,賣它千把塊大頭買軍火。司令官賣過多少地了?不知道,你放心,他家田產很多,賣到抗戰勝利也賣不完。司令官這個差使也不好幹,有人說他是「討飯的」,真冤枉,他那裏喝不到這麼一碗地瓜湯?是呀,難怪他動肝火。我正在納悶呢,怎麼副司令忽然對咱們這麼好,這個闊少從來不懂得體恤下人。別怪他,那是他年輕,現在當家知道柴米貴,打起仗來要靠大夥兒拚啊!你剛才提到「三打」,他有幾個小老婆?大概三個。他不打大老婆?不打。他說,大老婆能休不能打,小老婆能打不能休。為什麼小老婆不能休?因為,你如果把小老婆趕出門,她馬上再去找一個丈夫,大老婆就不會。

聽說要打仗,人人興高采烈的擦槍,半新的被單都吃吃的撕碎了做擦槍布。擦完了槍擦子彈,大家相信子彈上沒有鏽,彈殼就不會卡在槍膛裏退不下來,說不定因此可以救人一命,或者救自己一命。一面擦,一面哼著小調,分外活潑。

戰爭的氣氛使人變大變浪漫。槍擦好了,戰爭還沒有來,這些人在心理上已經先處於生死俄頃之間,變得心癢癢不拘小節,走起路來東倒西歪如醉。有一個隊員經過農家的籬笆旁,驚起緊靠著籬笆伏在窩中的一隻雞。他從籬笆縫裏伸進手去,抓住剛剛產下來的一枚蛋,在母雞劇烈的抗議聲中,先享受一下透心的溫熱,再把蛋的兩端敲破,吸一口氣送蛋白蛋黃滑下食道。最後,他坦然把空空的蛋殼還給那隻大聲喧鬧的母雞。

為了打發心癢手癢的日子,賭博。在賭命之前,賭錢。平時,聚賭的人要挨罵挨罰,這時禁令自然廢弛,全村洋溢著近似過年的氣氛。限制仍然有,外人不許入局,不過有一個人,他可以,他常常來三九支隊走動,跟弟兄們有「抓一把」的權利。這人穿長衫,敞領釦,翻袖口,紮褲腳,手裏捏著個發亮的煙嘴,全身整潔如新,臉上卻佈滿霜痕塵痕。我看見他豪賭。我看見他贏錢。他兩肘之間銀元鈔票堆得比骨牌還高。終局時,他把牌一推,也把錢一推,一隻手取下口中的煙嘴兒,一手拍拍襟上的煙灰說:「這些錢,我請大家哥兒們吃紅。」

這人好面熟,我在那裏見過這張臉,見過這隻煙嘴。

對了,是他。我在集市裏向一個走江湖的人買報紙,他替我解過圍。

耳語:你怎麼不認識他?他是個大名人。不管維持會,游擊隊,不管什麼牌照的游擊隊,他都進得去,出得來,大搖大擺。他賣軍火,只要有人肯出價,他連日本造歪脖子輕機槍的零件都弄得到。有時候,他喊價高得離譜,那些司令,團長,見了他恨他,不見又想他。

司令官找他來,要向他買軍火,這批生意大概不小。他的貨色很可靠,不使水,不摻糠。可是,以前他並不是這個樣子。有一年,他把五百顆步槍子彈賣給四四支隊,四四支隊拿了十顆子彈去打靶,有五顆啞火。他們司令官氣壞了,把這個軍火販子綁起來,下令槍斃。他大聲呼喊:冤枉啊冤枉。那個司令官教人把四百九十顆子彈倒在他腳前,對他說:「這是你賣給我的東西,你自己揀一顆受用吧!」情勢如此,只有照辦。劊子手用這顆子彈上膛,瞄準,扣扳機,火藥失靈,鴉雀無聲。那個司令官問他:「你冤不冤?」他撲通跪倒,連連說:「不冤,不冤!」險哪,這條命僥倖保住。自從得到那次教訓以後,他經手的每一顆子彈都親手驗看,顆顆有效。他看子彈好不好,就像我們看雞蛋新鮮不新鮮,十拿十穩,從不走眼。

一輛牛車,載滿明亮的麥桿,慢吞吞向支隊部走近。路不平,車身震動,把整車麥桿震成一堆軟體動物。

衛兵喝問:「那兒來的!停車檢查!」堆得很高的麥桿上面露出一張瘦削而堅忍的臉。「哥兒們,放一馬,這是我的座車!」

「參謀長!」衛兵收了槍,敬個禮。「你可難得出門啊!」一面問候,一面用眼光探射他的腿部,他的下半身陷在麥桿堆裏,看不見。

牛車進了村子,停住,弟兄們攀車把「參謀長」架下來,放進預先準備的一張椅子裏,抬著走。癱瘓以後,兩條腿變細了,教人看了好難過。

我目送他進入司令官的屋子。

門關了,關得緊緊的。

司令官留他吃午飯,關著門吃。

飯後,兩名大漢把他抬出來,送上巔巍巍的麥桿堆。司令官親自送到車旁。牛車慢吞吞漸行漸遠,他像個在泡沫裏游泳的人一樣向我們揮手。

第二天,下午,疲憊的牛,拖著一車羽毛零落的麥桿,又把「參謀長」載回來。下車後第一件事,司令官吩咐燒熱水,請他洗澡。

不久,副司令也來了。自然,房門關得很緊。

晚上,司令官的房門打開,傳話下來,向我要筆要紙。接著說,八裁的白報紙幅面太小,吩咐一張一張用漿糊黏貼,連成桌面大的一張。然後又表示從我這兒拿去的鋼筆不合用,需要毛筆。

然後,門內寂然。入夜,只見窗櫺紙上人影不斷晃動。

這可不像一件尋常的事情。

耳語:不錯,他是個殘廢人。可是人家中央軍校畢業,在正規軍的師部裏當過參謀,見過世面,懂得兵法,可不簡單。司令官不是說嗎,孫臏的兩條腿也殘廢,誰能因此小看了孫臏?

司令官真的拿他當了「參謀長」,請他出謀定計打一場硬仗。司令官有三不打:第一,不跟敵人的騎兵打,騎兵六條腿,咱們兩條腿擋不住。第二,不在公路沿線打,公路可以跑汽車,敵人增援太方便。第三,不在村子裡面打,不守村莊,也不攻村莊,免得敵人拿老百姓出氣。「參謀長」真有一手,他拍拍胸脯說,別說三不打,即使是五不打也沒有關係,這一仗照樣能打,照樣打得勝。

昨天夜裏,「參謀長」在司令官和副司令面前畫了半夜的地圖。他說,當初抗戰發生,國軍在這附近什麼地方挖了一條戰壕,四十多里路長,準備在壕溝裏頭跟敵人捉迷藏,打他一個落花流水。這一計,國軍沒有用得著,我們來用。人在溝裏走,外面的槍子兒打不到身上。敵人不敢進溝,汽車和馬隊也不能過溝,只好由我們神出鬼沒。據說,這條戰壕的出口在一座樹林裡面,萬一大事不好,咱們進林,騎兵追到林邊兒,只得回頭。司令官聽了他的神機妙算,直拍大腿叫好!

八月以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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