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新聞

「天地是一個甕,我們在甕底,敵人在甕口。」第一個說這句話的人是天才,第二個以至第無數個說這句話的人是憂國憂時悶悶不樂的人。

可不是?儘管天地之大,游擊隊任意縱橫,可是人心總有些悶得慌,不知道抗戰的局勢到底怎樣了。

戰爭,當機關槍聲像大年夜的爆竹一樣響著的時候,你確實置身其中。後來,槍聲隱沒,你還可以從傷兵、難民、商旅身上嗅到戰火的氣味。可是再過兩年,第一線在一個省又一個省外,在一座山又一座山外,戰爭在你心目中就顯得難以想像的渺茫了。

儘管雲淡風輕,你總覺得有一種沉重壓在心頭,有一股什麼暗中進行,它日益逼近,攪亂你的寧靜。

那一天勝利?

好日子什麼時候會來?……

這些強烈的念頭藏在心裡,說不出來。能夠說的,是半隱半現的一句話:

「有什麼新聞?」兩人見面,總有一個要這樣問。

正在割草的農夫,想到這裡,突然心頭一緊,鐮刀在草根上停住了。

正在刺繡的大姑娘,想到這裡,突然指頭一軟,針尖在鴛鴦的翅膀上停住了。

看書的人,想到這裡,突然眼底一陣模糊,指頭按在斷句的地方停住了。

飲酒的人,想到這裡,突然血管發熱,筷子指著肉塊,停住了。

人們,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想到那個既令人興奮又令人哀愁的問題,暫時忘掉此外的一切。

要是同一天,同一時刻,那個強烈的意念一齊湧上每個人的心頭,那會有一個靜止的世界。在幾秒鐘之內,人人雕成塑成一般固定在那兒。甚至風息、蟬啞、鳥墜、雲凝。

要是那樣,好日子釘死在天外,也永不會來。

所以,幾秒鐘以後,斧頭還是要劈下去,火焰還是要點燃,種子還是種下去,長出苗來。這樣,人們就會覺得好日子也一寸寸移近。

等呀,等呀,等。

實在等得心焦,有教養的人就在家裏打孩子的屁股,那些粗鄙無文的,就反覆的唱他們的小調:

青山在,綠水在,冤家不在。

風常來,雨常來,情人不來。

災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

我,倚定著門兒。

手托著腮兒,

想我的人兒,

淚珠兒汪汪滴滿了東洋海!

然後,見到從城裏來的人,從小酒館裡來的人,「趕集」買東西回來的人,必定要問:「有什麼新聞」?

有一個老頭兒,半夜搥床大哭,閤家驚醒,環立床側。

「不得了!」老頭兒說,「我夢見中央軍打敗了!」

那時,人們相信夢境是神靈的預言,對這個傷心驚恐的老人,都有些手足無措。倒是他的老伴兒有個主意,安慰他:「不要緊,夢死得生,你夢見中央軍打敗了,那一定是中央軍打勝了。」

全家附和,老翁漸漸鎮靜下來,再度睡去。

黎明,老翁又嚎啕起來,他嚷著:

「不得了,不得了,我又做了一個夢,夢見中央軍打勝了!」

那年代,我見過一個教書先生,啣著長長的旱煙袋,一本正經告訴他的鄰居:

「我們這一輩為人,脖子一定特別長。」

「為什麼?」

「天天伸著脖子盼望勝利,把脖子拉長了呀!」

高粱開始收割,大地像剛剛剃過幾刀的頭顱一樣難看,而我們游擊隊則感覺什麼人在剝我們的衣服,剝下一件又一件,直到赤裸暴露。

日本的騎兵,汽車車隊,又常常在公路上出現,他們還是很小心,從不踏上支線小路。

有一個農夫,彎著腰在田裏工作,沒有發覺一小隊黃呢軍服黑皮靴的人馬在公路上流動。空氣裏有撕裂的聲音,子彈擊中他的前胸。

他的兒子在旁邊另一塊田裏工作,抬頭看見父親的身體搖擺扭動,舞著手臂想從空氣裏捏住自己的生命,就丟下農具,跑過來扶持。淒厲尖銳的聲音又響了一次,年輕的農夫在中途應聲而倒。

這是今年砍倒青紗帳後由敵人造成的第一件血案,在這個最需要新聞的社會裏,一件最不需要的新聞立即傳遍。

中隊長死了,沒有人訓練我。我又丟了槍,換來大隊長一雙白眼。我感到日長似歲的寂寞。

寫點什麼可以打發時間。我本來是喜歡寫點什麼的。

每隔五天,十里以外的曠野裏出現大規模的臨時市場,活動攤販和顧客從四鄉麇集而來,非常熱鬧。我去買了幾張八開的白報紙,仿照報紙編排的方式,把兩個農夫慘死的新聞做成一個「頭條」。

我曾是上海新聞報的小讀者,對「版面」略有認識,「頭條」之外,加上一個「邊欄」。我在邊欄裏提出一個問題:敵兵在一里以外舉槍射擊,彈無虛發,而且一律擊中前胸要害,為什麼這樣準確?怎樣訓練得來?我們游擊健兒可有這樣良好的槍法?怎樣加緊趕上?

頭條和邊欄之外,版面上還有一大片空白。我興致勃勃的往裡面填字:

我說,高粱已經收割了,根據往年的經驗,鬼子又要清鄉掃蕩。

我說,敵人正從附近各城抽調兵力,準備大舉進攻,而我們各游擊部隊也要聯合起來,予以迎頭痛擊。

我指出,敵人散布的口頭禪:「游擊游擊,游而不擊」,實在是游擊武力的恥辱。因此各游擊部隊的首長一塊兒開會,決心要給敵人一點顏色看看。

我們在學校裏的時候,跟手鈔本叫做「肉版」。我把這張肉版的報紙貼在床頭,心裡十分得意。

隊友紛紛到我的小屋裏來「看報」,驚動了大隊長。

大隊長沒收了我的「報紙」,用他細長堅硬的指頭戳我的額角,大吼:「啊你,啊你,啊你,不知死活!」吼一句,戳一下。

在那樣狹小的屋子裏,我簡直無從躲閃。

我希望馬上弄清楚錯在那裏,可是我愈急,他愈說不出來。

良久,我懂了,他的意思是,如果敵人來到這個村子,如果他們發現了我鬼畫的玩藝兒,他們就會一把火把村子燒得乾乾淨淨。那樣,就是我害了全村的人。

我實在沒想到,我會是這樣一個嫌疑犯。

大隊長去後,司令官召喚我,手裏拿著我的「罪狀」,大隊長坐在他旁邊。不用說,大隊長進一步檢舉了我。

對於我,大隊長裝做沒有看見的樣子,司令官的眼神卻非常柔和,以致顯得他比平時更胖,臉孔更圓。他說:「你很有才氣!」

他指示我坐在身旁。意外的責罵後緊接著是意外的獎勉,令我一時難以適應。

司令官的聲音很誠懇,他說:「你是個拿筆的人,拿筆的人不一定要拿槍。你拿筆比拿槍好。以後,你乾脆拿筆。」

我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他又說:

「我們需要這樣一份報紙,你來編,大隊長來監督。」

大隊長哼了一聲,用他的白眼狠狠瞪了我一下,起身走出室外。我第一次發覺他的腮上雖然沒有掛著瘤子,他的嘴角卻也斜向一邊,跟生瘤的中隊長一模一樣。

由於中隊長已經死了,大隊長的這個表情,使我打了一個寒噤。

司令官不管這些,他用心批評我的報紙。他說:「新聞寫得很好。你提出槍法訓練的問題,也很有意思。你還可以多寫一點,你可以寫,日本軍隊訓練槍法,是用從中國偷去的計畫和方法。中央正規軍的槍法比日本兵的槍法更高。在戰場上,日本兵伏在地上,國軍可以開槍打中他們的眼睛。近來,在戰場上陣亡的日兵,大部份是左眼中彈,貫穿頭顱。」

我說,我不知道這件事。

他說:「你可以想,你有天才。我們用天才抗戰,當然也可以用天才編報。」

然後,他指著各游擊隊可能聯合作戰的一段:「你不要這樣寫,不能把謠言造到我的身上來。」他輕輕的歎一口氣:「游擊武力人多勢眾,毛病就在不能團結。你說要聯合作戰,也沒有人相信。但願我們作戰的時候沒有人在後面扯腿,就很不錯了!」

他拿出一塊「大頭」來,放在桌上,說:「這是我發給你的獎金。」再拿出兩塊「大頭」來:「用這兩塊錢去買油印機,買油墨,買紙。我另外給你找一間房子,做你編報印報的地方。我們的報就叫『新聞』,這個名字響亮得很。」

新聞,新聞,我到那兒去找新聞呢?

連做夢都是找新聞。我夢見在前線採訪,槍聲像收報機一樣響著,轟隆一聲砲彈在我胯下爆炸,我隨著泥土硝煙沖上雲霄,跟我軍的一架轟炸機擦身相遇,駕駛員伸出粗大的胳膊來,一下子把我拖進機艙。

我夢見在一個什麼地方看見成堆的文件,成堆的新聞,每一個字都是新聞,匆匆閱讀,匆匆醒來,什麼也不記得。

我夢見……

這些,都不能寫。

寫新聞,是寫別人的夢,不是寫自己的夢。

我去找「參謀長」。

十里外的小鎮上有一個人,在國軍裡面做過參謀,「參謀長」是他的綽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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