敵人的朋友

「自掘墳墓」,很多人用過這句成語,他們可曾想到,「墳墓」果然由將死者親手挖掘?

在抗戰時期,敵後游擊隊對罪犯執行死刑,從不浪費子彈,那時候流行的辦法是活埋。那些莊稼漢喜歡這個辦法,他們給這種辦法取了一個代名,叫做「栽」。

在那個時代,「活埋」是被當做一個「節目」來舉行的。一小隊槍兵,他們是監刑的人,也是行刑的人,押著死囚,招搖過市,由死囚自己扛著挖坑的工具。這個頗不尋常的隊伍引來成群的觀眾,觀眾遠遠跟在後面。然後,是成群的狗。

理想的刑場有兩個條件:第一要不種莊稼,第二要有一棵大樹。死囚是被繩索綁緊了的,行刑的人使用一種特殊的方法結繩,使他的兩手兩臂可以工作;長長的繩索另一端拴在樹上,使他無法逃亡。

「挖!」帶隊的人下了命令。

監刑的人隨手帶著鞭子,如果死囚拒絕服從,這些莊稼漢就用他們多年來驅策牛馬訓練出來的鞭法,使任何倔強的人馴伏。這時,觀眾可以看見他們預期的第一個高潮。在他們聽來,鞭子的尖梢所爆出來的響聲,比槍聲要悅耳得多。不過這高潮通常並不出現,死囚多半立即奉命行事,絕不遲疑。

死者的工作是挖一個坑,深度恰好托住他的下巴,把頭顱留在坑外。這個坑的面積,又需要他站在坑底掘土時能夠揮動工具。雖然將死者多半也是農民,有多年種樹開溝的經驗,幹起來也很吃力。幸而行刑的人頗為慈善,會給他一個短柄的銳利的鐵器,縮短他的工時。

看哪,他挖得多麼勇敢,多麼努力!

看哪,他的手心磨破了,木柄上有他的汗也有他的血。看哪,從他額上串珠而下的是他的汗,不是淚。他的淚都化成了汗?……

坑挖得差不多了。

「等一等,你站直身子比比看。……再挖三寸。」

等到領隊的人說:「好了,不要動!」死囚的手腳又被綑得牢牢的,全身上下綑成一根肉棍。行刑的手法真和栽植樹苗相近,人插下去,四面填土,幾十隻腳在鬆軟的土壤上加壓擠緊。填平了,地面上只露著一顆腦袋,確實像是栽在那兒的一根肉樁。

這顆頭顱,那裏還是萬物之靈至尊的表記?它浮腫了,膨脹了。他逐漸不能呼吸,血液向頭部集中,一張臉變成彈指可破的汽球。他的嘴唇向外翻轉,舌頭拖得很長,舌尖沾土,眼珠從眼眶裏跳出來,掛在鼻子兩邊。這時候,觀眾知道他已不足為害,就密集的聚攏過來,圍成一個圓圈兒,仔細看這第二個高潮。他們的狗也擠進來,朝著人頭伸長了舌頭打轉兒。

行刑的那一小隊人馬裡面,有一個真正的專家,他的腰帶裏插著一把小小的鐵錘。他的工作是,最後在那顆擺在地面上的頭顱頂端找一個標準的位置,猛敲一下。他敲得不偏不倚,不輕不重,恰好在正上方造成一個小洞。走投無路的血液,從這裡找到出口,一條紅蛇竄出來,嘶嘶有聲。只要這個專家不曾失手,血液會從小孔裏先抽出一根細長的莖,再在頂端綻一朵半放的花。死囚在提供了最後最可觀的景色之後,紅腫消褪,眼球又縮進眼眶內。群犬一擁齊上,人們則向相反的方向走散,一面走,一面紛紛議論,稱讚最後一擊的手法乾淨俐落。

三九支隊的司令官是一個慈善和藹的紳士,從來沒有下過「栽人」的命令,他的部下閒談時,總覺得在這方面未免太不如人。我當初到三九支隊報到,一眼看見個面圓圓沒有鬍鬚的中年胖子坐在那兒,幾乎以為是個兒孫滿堂的祖母,一點也不像兵凶戰危的指揮官。他賣地買槍,毀家救國,部下從沒看見他發過脾氣。

「慈不帶兵,司令官早晚要開殺戒。」他的部下在嚮往殺戮流血的刺激時,總是這樣判斷。

司令官懂得很多事情:他懂得孔子和老子,年命和風水,把脈和看相,這幾天,他很注意別人的臉,有人從他面前走過,他總要仔細端詳幾眼。

「你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嗎?」他問中隊長。

「啊,沒有。」

有一天,他問大隊長:

「你看,敵人會不會來摸我們?」

「這……這,怎麼會?」他說話有點口吃。「現在到處有青紗帳,是敵人挨……打的時候。」大隊長覺得奇怪:「團長怎麼想到這……這個問題?」

司令官以前的名義是團長,大隊長還是沿用老稱呼,他唯恐自己一時口舌不靈,「司……司……」的怪難聽。

「我看隊上有幾個人的氣色很壞,好像大禍臨頭的樣子。」他慢條斯理的說。

「哦!」大隊長恍然,聲音裏有些不以為然。

「大兵之後,必有凶年,也許會有傳染病。」司令官推演他的理論。「告訴他們,飲食小心。」

東,東,司令官用手杖敲牆。「娃娃」不在屋子裏,我跑過去。

「娃娃又跑到那裏去了?」不等我編好謊言,他又追問一句:「他近來常常不在屋子裏,幹什麼去了?」

我很難啟齒,我不能告訴他,娃娃跟中隊長到處遊蕩。

「你告訴他,他的相正要走霉運,教他處處小心自愛。」司令官好像知道一些什麼。

娃娃那裏肯聽這些話,這天夜裏,他整夜沒有回來。

夜不歸營是一件大事,第二天引起整上午的議論,而且,大家發現中隊長也不見了。

這兩個人,經常聯手去做別人不敢做的事,半夜出出入入習以為常,可是,吃午飯的時候還不見影兒就教人覺得可怕。如果從此不能回來,外面的風險可怕;如果下午回來了,內部的紀律可怕。

到處都是青紗帳。青紗帳這玩藝兒,固然給你一些安全感,同時也使你心驚肉跳,對外面的世界興起陣陣猜疑。它是一件緊身馬甲,貼在身上,保護你,也使你呼吸困難。

尤其到了夜間,黑森林一樣的高粱地就是一座大陷阱。就算要做亡命之徒,也犯不著半夜三更到迷魂陣裏去探險啊!

他們不是傻子,不會那樣做。

也許,這兩個人逃走了,脫離了三九支隊,不再回來。

到那裏去了呢?

去投鬼子啊!

投鬼子有什麼好處?

玩女人方便啊!那是兩隻吃屎的狗,當然要進廁所。

人多,什麼樣的意見都有人提得出來。中隊長和娃娃都跟司令官有幾代的關係,多數人判斷他們不會背叛。

他們恐怕被別的游擊隊抓起來了。中隊長拖著大瘤子,跑不快;娃娃帶著槍,跑不掉。說起來,大家都是抗日武力,這樣會傷和氣,可是娃娃隨身帶著那麼好的一支槍,任何一個懂槍的人見了都會眼紅。

那是一把德國造的自來得手槍,一次可以連發廿粒子彈,還是新槍,槍身閃著藍色的光澤,槍口只吞得下半個子彈頭。兩百發子彈粒粒一塵不染,每一粒都上過天平,重量相等,連發時從不啞火,從不故障。槍聲特別清脆,教人聽了心癢忘死。這把槍是稀有的寶貝,司令官說要是丟了它,等於丟了半條命。

娃娃會回來,可是槍不會跟他一塊兒回來。這一派意見佔了上風。

失槍的娃娃,還敢不敢回來?

我躺在床上想娃娃的相貌,想來想去,一副討人歡喜的天真模樣。司令官說他走霉運,我一點也看不出來。

隔壁司令官那兒突然有人嚎啕大哭,我嚇了一跳,我得跑去看看。

一個人跪在司令官腳前,渾身泥汙,哭得兩肩聳動。誰說司令官不會發脾氣?他猛拍桌子大罵「混蛋」,一腳把那人踢翻在地上。

他是娃娃!

司令官氣呼呼的站起來,嚇得我縮回自己的屋子,耳朵貼在牆上偷聽。

娃娃狼狽的回來,被許多人看見了,我的小屋裏擠滿了來「聽」熱鬧的人。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你老——老實——實講出來。」大隊長的聲音加入。「對團……長講話,不要隱瞞。」

一種混合著悲痛和恐怖的叫喊震撼了所有的人:「中隊長教人家栽了!」

片刻,隔壁沒有聲音。我相信司令官和大隊長的臉色都慘白。

「誰幹的?」司令官的聲音變了調。

「四四支隊。」

「我跟他們井水不犯河水,怎麼會?」

「中隊長帶我到前村去,跟他們撞上了。我們不知道那裏有四四支隊的人。」

「這麼說,四四支隊向我們這邊兒擴充了?」這句話好像是對大隊長說的。然後,「你們到前村去幹什麼?」

娃娃又哭起來。司令官用手杖抽他,手杖清晰的折斷了,半截掉在地上。

「你不要怕,」大隊長說。「你要一五一十詳詳細細告訴團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團長知道了,好決定怎麼應付。應付情況是大事,打你是小事。」在這緊要關頭,大隊長的舌頭忽然不打結了,他說得很慢,很吃力,但是聽起來很誠懇。上面幾句話隱隱規勸司令官,好像立時發生了作用。「你說實話,可以將功折罪。你要是欺騙團長,那反而……反而……害了大家。」

司令官沉默了一下,把場面交給大隊長繼續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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