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紗帳

在這裡,我要記下我並不喜歡而又終身難忘的兩個人物,一個是游擊隊三九支隊的一位中隊長,他大概姓張,也許姓劉,事隔多年,姓名模糊,掛在他右頰下面的一個血瘤卻愈久愈清晰,像一枚熟透了的茄子沉沉下墜,拉得鼻子眼睛都向右斜去。另一個,綽號「娃娃護兵」,一張娃娃臉,整天背著盒子砲東奔西走傳達司令官的指示,跟中隊長的交情好極了。我為什麼既不喜歡他們而又忘不了他們呢?那是因為這裡面牽涉到一個女人;是因為夏季華北漫天遍地都是望不盡穿不透的高粱田。說來話長。

那年高粱正在抽穗,我開始了久已躍躍欲試的抗戰經歷。高粱比任何軒昂的大漢還要高,汪洋遍野,裡面藏得下千軍萬馬。這季節,日本兵躲在城裏擦砲,不敢出門,游擊隊趁機會縱橫四方,從一片無涯無際的植物海裏漂游而上,潛隱而去,無所不至,無所不在。那年頭,誰家裏窩藏著一個年輕人是誰家的罪惡,這種壓力把我擠出來,擠進高粱地裏,跟著長工摸摸索索尋找三九支隊的司令部。平時想起來,三九支隊就在眼前,一旦要找他,誰知竟十分艱難,東奔西走,你看見的只是高粱,森嚴羅列的高粱,不透風不透光的高粱,夾壁牆似的高粱,迷宮一般的高粱。高粱圍困我,封鎖我,我屈身在千重青萬重綠解不開掙不脫的包裹裏,跟世界隔絕。我懷疑我置身另一空間,永遠找不到三九支隊,也許等我衝出網羅,世界已經變了樣子,也許抗戰勝利,也許所有的游擊隊都已解甲歸田。也許根本沒有三九支隊,根本沒有抗戰,所有的只是高粱,高粱,高粱。

中隊長是一個黑黝黝的漢子,依鄉村的標準看,他算是一個胖子。他的右腮掛著一個軟皮的瘤,像是口袋裏咬著一個錢袋。我幾乎在沒有看見他這個人之前,先看見那個著名的血瘤。他說話的時候,用右手托住那東西,以便唇舌運用自如。望著這個人,我心裡有兩個疑問:第一,既然有這麼大的血瘤消耗他的精血營養,他怎麼還能這麼胖?第二,游擊隊經常跟敵人捉迷藏,他拖著這麼大的累贅,怎麼跑得快?可是中隊長用自負的口吻對我說,他是一個優秀的游擊隊員。

「小兄弟,你要處處聽我的話,事事跟我學,你才可以長命百歲,熬到抗戰勝利還活著。司令官交代過,要我收你這個學生,訓練你能游能擊,最不濟事,你也得能游。」

我只有唯唯稱是。

他把我帶到村外,登上一座高崗,望那天連地、地連天的高粱。陽光射在高粱的葉子上,反射成萬點火花,風過處,火花跳躍,幾乎使人睜不開眼睛。他指著一片原野:「你來打游擊,第一件是要學會鑽青紗帳。要做到鑽進去,鑽出來,敵人逮不著你,太陽曬不昏你。你要在裡面分得清東西南北,找得到自己的營房,不要瞎撞到四四支隊去,教人家活埋了!」

「四四支隊?」我吃了一驚,想起這支隊伍在我們莊上住過一宿。那一宿,我結識李興,引發抗戰的衝動。

他沒注意我的震動,揮手說一聲「走!」帶著我下了崗子。我跟他走進高粱地,左轉一個彎,右轉一個彎,小褂兒被汗水浸透了,緊緊貼在前心後背上,好不難受。中隊長倒是一個很認真的教官,他一再糾正我的姿勢,使我在行走中盡量不要碰動高粱桿兒。他教我怎樣利用日影分辨方位。他說,如果渴了,可以找一顆只長葉子不抽穗子的高粱,它的桿兒是甜的。他沾沾自喜的說,如果有人追他,他可以利用高粱桿兒把對方絆倒。他要表演給我看。於是他在前頭跑,我在後面追,他突然蹲了下去,不知怎麼,兩棵高粱橫在我的腳前,我一頭栽下去,滿臉是土。

「好了,今天到此為止。」他把我從地下拉起來。「我走了,你留下,待一會兒自己找路回去。」

望著一排一排高粱桿兒遮沒他的身影,心情輕鬆了許多,脫下了小褂,把汗水擰乾,又用它把身上的汗擦掉,覺得涼爽一些。可是我馬上嘗到孤單的滋味。這是植物的世界,我站在裡面完全是多餘的。我不知自己置身何處,不知該往那裏走,從一棵一棵高粱的隙縫中遠望,密密麻麻的高粱織成帷幔,你總以為揭開帷幔,到了盡頭,其實一層帷幔後面還是一層帷幔,帷幔後面還有帷幔。

「青紗帳!」這個名字一點也沒有錯!

這是游擊隊天造地設的護身術,一向憑砲兵和騎兵致勝的日本兵,難怪要束手無策。天地茫茫,他的砲往那兒打!如果他們騎著馬在高粱地裏馳騁,單單是高粱桿就可以抽得他鼻青臉腫,高粱葉子會割得他兩臂血痕。每一棵高粱都會監視他,反抗他。對於敵人,每一棵高粱都是猛士,都能捲地而來,一擁而上。

想到這裡,我覺得每一棵高粱,一山一水一樹一木,都無比的親切。敵人連草木都不能征服,又怎能征服山川草木的主人?

忽然,帷幔後面傳來了人聲,驚得我汗意全消。我連忙蹲下,傾耳細聽。

不錯,前面有人,是中國人。雖然聽不清楚說些什麼,但是可以斷定是中國人的聲音,說的是中國語言。

那麼,四四支隊?

我聽見第二個人的聲音,是個女人。我站起來,沒有什麼可怕的事,男女輕聲細語,情況一定不會嚴重。

鬱悶的空氣裏有一股汗液的氣味,和一陣低低的呻吟。

輕輕向前,揭開一層青紗,地上躺著兩個人,兩個肉體,但是只有一顆頭。在一片青綠的背景下,露著人類血肉獨有的淡紅,顯得特別赤裸。

再揭開一層紗,看得比較清楚,是兩個人,兩個頭,可是只有一個身體。於是我再揭開一層紗。

他們的身體下面鋪著很厚的高粱葉。由於他們多汗的軀幹在上面滾動了很久,斷葉亂七八糟的貼在身上,像是原始人的文飾。

女人長長的黑髮,一半黏在自己的肩上,一半黏在男人背上,在太陽下晶瑩有光。

女人轉頭,在濃黑和濃綠之中,我看見她清澈的眼白。她發現了我,驚慌的推那男人。

男人也看見了我,他跳起來,抓起地上的衣服,像一隻突圍的獸那樣鑽進高粱棵裏,不見了。

賸下的一個也迅速起身,她不逃,朝著我向前一步,帶著滿身的高粱葉,滿身的亂髮,滿臉的汗,也許還有淚,直挺挺的朝我跪下,仰臉看我。

驚慌無措的反倒是我。

我把腳一跺:「你還不快走!」

「我的小爺,你得把衣服給我!」

我這才發覺,無意中把她的衣服踩在腳下了。連忙退後一步,把地上的褲褂踢過去,她雙手抱住。

她倒是不跑,轉身過去,以背向我,舉起雙手整理頭髮,肌肉隨著動作彈動,看得我心驚肉跳。她又從容揭掉貼肉的高粱葉,凡是頭髮和高粱葉壓過的地方,特別紅艷,像是一道一道的鞭痕。我立刻斷定她受了委屈,在鄉下,很不容易看得到像她這樣姣好的女人,她卻沒有美滿的生活。

她穿好了衣服,去收拾地上的高粱葉,用繩子捆好。我才明白她為什麼不逃,她是藉「打高粱葉」為由出來幽會的,得把這東西帶回去做個證明。她的生活裡面也需要這些東西:編蓆子或者曬乾了引火。

臨走,她狠狠的對我說:

「今天的事,教你撞破了。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死!」

娃娃護兵住在司令官隔壁的一個小房間。司令官要找他,就用手杖敲牆。

司令官吩咐我在娃娃護兵的房間裏搭幾片木板,住在裡面。有了伴兒,「娃娃」很高興,我在房裏,他可以多偷些時間到外面遊逛。司令官敲牆的時候,我就跑過去應付。

娃娃護兵也常常帶著我四處走動,他說:「你跟我一起,大家知道你是支隊部的人,不再拿你當外人。游擊隊沒有制服,沒有符號,每個人憑一張臉。多露臉,少誤會。」

他有理由。但是跟在他後面,他有一個習慣使我受不了,見了年輕女人,他就露出色鬼的樣子來。

有一次,他跟在一個小媳婦後面叫「嫂子」,嘴裡不乾不淨。小媳婦起初不理他,後來氣極了,回過頭來罵了一聲「不要臉!」雖然罵的不是我,我的臉先紅了,娃娃護兵卻高興萬分,對我說:「罵得好!她肯罵,我就有希望!」

他愛唱小調。有一個小調,他唱得次數最多:

手把著肩膀叫了一聲哥兒啊,

你不要忘了我啊!

手摸著大腿叫了一聲妹兒啊,

誰能忘了誰啊!

有時候,聽來很纏綿,但是他在井旁望著打水的大姑娘唱,腔調就邪淫了。他喜歡到井邊看女人,來打水的女人都年輕。他說,女人使勁提水的時候,他能隔著衣服看清她們全身的肌肉。

一天,井口只有一位姑娘,她聽見娃娃護兵的小調,紅著臉,低著頭,用小碎步回家去了,丟下兩罐清水在井邊沒有帶走。我催娃娃護兵離開,他不肯。

「她總要回來找她的水罐子。」他說。

可是她沒有回來。娃娃護兵解開褲子,朝著她留下的水罐裏撒小便。

「你這是幹什麼?」

「過癮!」

我不懂他說什麼,只是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