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兵

抗戰是夏天發生的。秋天,家鄉變成戰場,父母帶著我和弟弟妹妹逃難,西邊有砲聲,我們往東走;北邊有火光,我們又往南移。一個有悠久歷史的家族,百里之內到處有親友照應,在小孩子心目中,這次逃難是一次自由活潑的長途旅行,只有做父母的知道憂愁。等到戰火推移到遠方,古城裏插上太陽旗,不斷傳來鐵絲網、流彈、刺刀和狼狗的故事,他們的歎息更沉重。一連幾年,我們只是遙望古城,飄流四鄉,無法回到老宅安居,可是出籠的小鳥從此野了心,開了眼界,把苔痕斑剝的四合房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那時候,我們興味盎然百看不厭的,是「過兵」。過兵是浩蕩的武裝部隊從你身旁經過,你一次可以看見那麼多的人、武器,聽到跟這些人這些武器有關的傳說,你是在享受新鮮的撞擊。正規軍不見了,代之而起的是數量更多的游擊隊,四鄉成了他們來往穿梭的運動場。一波又一波莊稼漢,髮根裏還藏著泥土,衣襟上還沾著雞糞,就挺胸昂首連綿不斷變成血肉長城。你每看一遍,就像再逛一次博覽會一樣,總能發現新的意義。

「過兵」的時候,連大人也跑出來看。「抗戰」的念頭是生命的酵粉,弄得他們心靈癢癢,從他們眼底一列一列經過的兵,正好做反復搔爬的梳齒。看那些勇士們,放下鋤頭,扛起過時的步槍,跟你穿同一式樣的衣服,操同樣的口音,分明是你的鄰人,可是你不認識他,一個也不認識。你覺得自己的世界何等狹小!只好目送他們如目送飛鴻,悠然神往。有時候,隊伍裏的人招招手,看兵的人就進了行列。有些正在耕田鋤草的農夫,看兵看得心動,竟丟下自己的鋤頭,丟下主人的牛,拍拍兩手泥土,尾隨滾滾人流,一去不回。

隊伍總是愈走愈長,誰也猜不透到底有多長……

那天是端節前一天。那天我們很愛國。那天我們用抗戰填我們的心、用粽子填胃。那天我們發現白娘娘比屈原更出名。那天人人都愛蛇,妹妹從鄰家學會了絞纏五色線,把一小段一小段五色線丟進水裏,等著孵化為長蟲。那天每個人都忙,但是一聲「過兵了」使一切忙碌停止。我丟下竹葉、紅棗,奪門而出,朝著狗吠的地方、小孩子拍手的地方跑。

從我們眼前經過的隊伍是一條最長的蛇。它的頭已深深穿透東面的村子,轉一個彎兒向南面的曠野搖擺,它的尾部還盤在西面的幾個村子裡,一圈一圈放開、拉直。一條廢河兩岸垂柳掩護它的腰,隨著地形的起伏,蠕動骨環,向前延伸。

我看見迎面而來的是一隊紅纓槍,纓鬚像平劇舞臺上的鬍子垂著,染得血紅,使你聯想矛尖的用處:挑一個血淋淋的人頭。現在矛尖打磨得耀眼明亮,氣候雖然熱起來,矛尖上還掛著冰似的冷芒,冷芒加冷芒編成一張死白的網,網裏裝飾著盪漾著一汪一汪死紅。扛槍的漢子們鼓起胸膛,邁開大步,翹著下巴,兩眼傲然,一身優越感,看神氣,根本沒有把機槍大砲看在眼裏。旁觀的人激動了,拚命拍巴掌,孩子們朝著他們歡呼。這一點熱情化不開紅纓下面滿臉的僵硬,誰的眼珠也沒有朝我們瞟一下,這些人牢牢凍結在騰騰殺氣裏,不感無覺向前直奔。

望人流來處,又湧起層層後浪,人群簇擁著馬,馬上高聳突出一個發亮的人,好像一團黑壓壓的雲捧著一尊神。我喜歡看馬,馬未到,槍隊先來。我也喜歡看槍,看槍身特別長的大蓋子,槍管特別粗的套筒子,槍膛旁邊多出一個方形鐵盒的漢陽造,槍托槍殼粗糙醜陋的單打一。準星和瞄準器都裝在槍身旁邊的「歪脖子」最能引起我們崇拜的心情,它是日本軍隊使用的機槍,沒處買,只有拚命從敵人陣營裏搶奪,一挺歪脖子代表一次大捷、一件輝煌的戰功。這些,我都看到了,可是這天最惹眼的還是一匹馬,在長槍短槍機搶護衛下,馬以最好的彈性走出俊美的姿勢。牠昂著頭,眼神從長長的鼻樑兩側落下來,一切蠻不在乎的神氣。馬毛整潔,像上了釉子。一身高貴的骨骼比美凝固的海浪,扭動的山嶺,相形之下,周圍的人都成了面目模糊的泥偶。

一匹馬可以使一個人變成英雄。

馬走得很慢,我們來得及端詳騎在馬上的人。緊貼著馬的肚子,一雙黃皮鞋插在鐙裏,青布夾褲的褲腳紮在綁腿帶裏。腋下佩槍的地方掛著望遠鏡,頭上迎著天光是一頂草帽和一付茶色太陽眼鏡。這是游擊隊裏少見的裝束,我們斷定他是個人物,劈里拍拉不停的鼓掌。那人朝我們望了一眼,隔著墨鏡照樣尖銳刺人。他翻身下馬,朝著我們走過來。儘管他站在平地上,還是有異樣壓力,異樣氣勢。

我有點害怕,忍住戰慄。

他伸出手來握每一個人。他的手溫和,不過那一雙又大又熱的手掌還是嚇了我一跳。

他的聲音在我耳邊響:「小兄弟,你為什麼還不參加抗戰!」他不是問,是輕輕的責備。

我有幾秒鐘心神恍惚,說不出話來。等他放開手,我就轉身往回家的路上跑。

為什麼不去參加抗戰?我問自己。

這個問題更使我心跳。

去問母親:「我為什麼還不參加抗戰?」母親正煮粽子,滿院子竹葉的清香。

她說:「去問你爸爸。」

偷眼看爸爸,他正在看曾文正公家書,一臉正氣,我不敢插嘴。

不去抗戰,也不能進學校,只有去寫父親規定臨摹的九成宮。

村長來了,一個翹著小鬍子的乾老頭兒。我豎起耳朵聽他說什麼。

原來一部分游擊隊留在本村吃晚飯,村長來通知家家送飯。他說四四支隊在附近七、八個村子歇腳,也許今夜不走。

今天村長跟我一塊兒看兵,那個騎馬的人跟村長握過手。村長還自我介紹,說隨時準備效勞。

照老例子,我們這一家分擔五人份的伙食。雖說「我們吃什麼,他們也吃什麼,」沒錢的人家送出去的飯菜不能太壞,怕他們不高興;有錢人家供應的伙食也不能太好,怕他們吃饞了嘴。這也是老規矩,家家心裡明白。

母親說:「我們讓他們吃粽子好了,明天過節,這些人離鄉背井,今天應個景兒。」

有好幾個家庭拿出粽子來。粽子送到打麥場上,大漢們睜大了眼睛,聽得出有人嚥唾沫。這些大漢背後插一把大刀,胸前兩枚手榴彈,是清一色的大刀隊。沒看到槍,有點失望,也有點悚然,暗暗擔憂:如果有一枚手榴彈「走火」爆炸了怎麼辦。

一個比我略高半頭的大孩子走過來謝我,他沒有帶刀,也沒有手榴彈,只在肩上掛一隻軍用水壺。他的衣服臃腫,手很熱,大眼睛又黑又精明。我跟大漢心理上有距離,總覺得他們咄咄逼人,尤其那個騎在馬上的人,可以用影子把人壓扁。

我跟這個大孩子馬上混熟了,他說他叫李興,半年前參加游擊隊。

「你們為什麼不趁熱吃?」我指一指粽子。

「等我們司令官來。」他說。「你看見過司令官嗎?」

我搖搖頭。

「他叫石濤。你一定聽說過這個名字。」

我茫然。我只知道明末清初有個畫家叫石濤。

「你要記住這個名字,這個人的名字會寫在抗戰史上。」

他比我大兩歲。他能參加抗戰,我應該也能。為了確定我的想法,我問:「你的年紀這麼小,怎麼敢出來抗戰?」

「小?」他盯住我,使我低頭發窘。「你以為你小?日本鬼子把小孩子挑在刺刀上,再小也不放過!」

我們已經夠大了,敵人的刺刀挑不動我們了。

他輕輕拍我的肩膀,使我恢復自尊:「下一次見面,我希望是在抗戰的部隊裏。」

我思索怎樣實現這個願望,他又說:「你聽,我們司令官來了。」傍晚的鄉村很安靜,能聽見遠遠的馬蹄聲。「他很偉大,吃飯以前,他要到每個村子看看同志們,等到每一個同志嘴裡都嚼飯了,他自己才吃飯。」

他趕快回到那一夥大漢身邊去了。我注意看馬,仍然是那匹馬,馬上仍然是那個人,他圍著村子繞了一圈兒,察看地形,慰勉哨兵,仍然戴著茶色眼鏡。這時夕陽銜山,林下屋角已有暮色,眼鏡的顏色顯得很黑,連人帶馬都神秘起來。

所有的人都仰臉看他,一臉敬畏。

燈下,我有永遠摹不像的歐陽詢,父親有永遠讀不厭的曾文正,而村長有他永遠應付不完的官差。

村長說,游擊隊還沒有離開村子,看樣子,他們也許要宿一夜,村人要有心理準備。

話未說完,燈影下出現了李興。我以為他來投宿,不是,他兩手按在肚子上直不起腰來,嚷肚子痛。我去攙他,看見他額角往下滾汗珠,蒼白的唇直打咚嗦。

「媽!」我情急的叫起來。

我一年四季有肚子痛的毛病,母親有處理這種病的經驗。她左手捧著一堆藥丸,右手端一碗溫開水,讓李興吞下去。

第二步,我搬來兩條長凳,並擺在客廳裏,讓李興躺在上面,解開衣服,露出肚子來。母親取一帖膏藥,在燈火上烤熱了,輕輕揭開,貼在李興的肚臍上,手掌壓下去,揉幾揉。我有經驗,知道膏藥的熱力,手掌的熱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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